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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操场 17

聚餐约在一家澳门豆捞，离他俩住的地方不近，专车司机师傅不认路，听导航上错了高架，好不容易开到靠近出口的位置，遇上前面出事故，交警把现场一围，后面十几米立刻堵了个结实。黄明昊拿出手机给朱正廷发消息，说他们堵高架上了，要晚点到，朱正廷回了一句飞快的语音说没事，让他们到了给他打电话，声音匆匆忙忙的，听起来似乎正在什么嘈杂的地方走来走去，黄明昊打字问：“你已经到了？”

“对啊，之前说好给我们留两桌的大包，结果到了又告诉我已经坐上人了，只有大厅了，气死我了。”

黄明昊有点吃惊，转脸看向身旁的人，他没插耳机，刚才的微信语音车里都能听到，蔡徐坤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微微张开嘴，做了一个“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的表情，又低头继续打字问：“我们有这么多人吗，还要坐两桌？”

没过一会儿，那边又回复说：“不止你们新队员啊，老队员能叫到的也都叫来了。还有几个去年毕业的，不过你不认识，考到体校的，还有杰哥他们……不好意思我刚才看了下，二楼好像还有几个空的——”

后面就掐断了，听起来是终于抓到了大堂经理，开始交涉换包间的事。黄明昊放下手机，往车窗外面望了一眼，蔡徐坤在他旁边坐着，什么都没说，车流缓缓往前蠕动着，喇叭声此起彼伏，他转回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开始有点后悔这个决定了。如果昨天没有意外替蔡徐坤接到那通语音，没有听到那个男生的声音，他还会临时改变主意，把两个人约定好的出行换成球队的大型聚餐吗？

当然了，黄明昊没想过这个，他都没感觉到自己在赌气，更别提怀疑自己改变主意的动机。他唯一感觉到的是一股幼稚的失落，以及从这股失落中蹿出来的莫名其妙的证明欲——他也有他过去的朋友，也有蔡徐坤完全不了解的生活，那个人和蔡徐坤不是把他当小孩子吗？没错，他是比他们小几岁，但他才不是非要黏着谁才快活。

才不是小孩子。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上方中间的后视镜上，悄悄看了看自己旁边的人。蔡徐坤也在看着前面，似乎注意到了借由后视镜落到自己脸上的视线，目光刚对上去，小孩的眼睛就迅速转开了，前面的车流又显露出松动的痕迹，司机师傅不耐烦地抬手挂档，两个人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地听着引擎发动的低沉声音，直到车子终于重新开始行驶，蔡徐坤侧过头轻轻问：“是在什么位置来着？”

“我看看。”他打开地图app，花了一点时间定位到那家豆捞店，“南屏路，就是广电大楼那边。”

蔡徐坤点点头，“那应该也快了。”

根据地图上显示的实时距离，他们还有五点几公里，并不算“快了”。黄明昊感觉蔡徐坤可能是怕他堵得着急了，所以用这话缓和一下，他其实并不着急，但要是很贴心地对蔡徐坤说一句“没关系啊我不着急”，就太傻了。

不能显得太傻。表现成什么别的样子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显得太傻了，所以他只是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又看向车窗外，一只手无意识地抠弄着另一只手指甲下方的皮肤，这是他的坏习惯之一，十根手指头里有好几根的指尖都被他抠得有点起皮，除了抠还爱啃，连堂写作文的时候，写数学卷子遇到难解的大题的时候，上课听到跟不太上的内容的时候，有时只是打发时间，有时是缓解紧张或困窘的方式，他望着高架桥的尽头，望着挤满灰色云朵的阴沉天空，他都没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抬起手指开始啃的，也没使劲，就只是贴着牙齿空空地咬了几下，看起来像是在啃，他也没注意到蔡徐坤是什么时候侧过脸，什么时候看向了他，打断他之前蔡徐坤看了他一会儿，看他手上的骨节，看他被舔得湿润的嘴唇，然后才伸过胳膊，没有碰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咬了。”

“啊？”他转头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听话放下了手，“噢。”

“饿了吗？我有点饿了。”

“我也饿了。”他点点头，把手放到肚皮上拍了拍，“我们过去多吃一点，反正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用说话，可以专心吃。”

蔡徐坤被他拍肚子的动作逗笑了，“和其他新队员还不熟？”

“不太熟啊，就那天考核的时候刚见，除了我同班的那两个，其他人都没说过几句话。”

蔡徐坤略一点头，转回脸去没再问什么，低着头像是暗自思索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地出声问：“那你和你们队长，是以前认识？”

“你说朱正廷？”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他吧。”

“嗯我跟他早就认识了，就之前省教委弄过一个什么夏令营，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还请电视台跟拍了，特别尴尬。是我初一还是初二的暑假来着……”他皱起眉头仔细回忆了一番，“哦对，是初二，我当时寄宿嘛，暑假了要回家，然后我爸妈都在国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又不好意思把我放到亲戚家呆两个月，然后就送我去那个夏令营，我初中队的，朱正廷是他们高中队的，当时我们初中队的带队老师半路上生病回家了，就从高中队拉了他过来顶替，给我们带队，然后我那时候经常被他叫去干活，就搬矿泉水啊，数人数什么的，然后就认识了。”

“是个什么户外运动的夏令营对吧，我好像有印象，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你要是去了你就知道了！”黄明昊笑着把眼睛一瞪，嘴巴都要撅起来了，“说什么素质教育，天天就是折腾我们，早上六点跑起来爬山，爬到山腰子上也没啥看的，山上都光秃秃的，然后再爬下去，我当时不知道太阳那么毒，不知道要带防晒霜和帽子，第一天脸上就晒脱皮了，就这里，这里——”

他说着就凑到蔡徐坤面前，一个劲儿往自己脸颊上指，好像那晒伤过了两三年还有迹可循似的，“那天正廷看我快被晒傻了，就帮我借了一顶帽子，还塞了我一瓶防晒霜，所以后来他替了我们带队老师以后，一直使唤我，说要不是有他的话，我早就晒成煤球了。”

看他那张小脸上的丰富表情，蔡徐坤忍不住眯起眼直笑，只是这笑和之前被黄明昊逗笑的那么多次不完全相似，说不上来少了还是多了点什么。这阵笑完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黄明昊：“那你们后来也一直保持联系呀，夏令营结束以后？”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保持联系，加了微信，偶尔聊聊天，在朋友圈里点个赞什么的，算吗？”

当然算了。不过蔡徐坤没这么说，他说，应该算吧？

“嗯，我之前其实不太想来这边上高中，后来想起来他也在省示范之后，才心情好了一点，不然我就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

可你认识我了啊。蔡徐坤心里这么想着，说出来的却是：“有个认识的人确实挺好，还是学长，遇到什么事情能找得上人问问。”

黄明昊点头，侧过脸看向了他。他没觉得自己在说违心的话，但不知为何避开了小孩的目光，车子终于突破了最堵的那道关卡，顺利挤下高架，他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商铺和楼房，试图不去想象黄明昊上初二时是什么样，肯定比现在更矮、更幼稚、更喜欢蹦来蹦去的，他也试图不去想象黄明昊如何度过了那年暑假，如何在夏令营里和朱正廷朝夕相处，有很多事无法凭借想象得到答案，比如小孩是不是在那个夏天里突然长高了四五公分，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现在这么讨人喜欢，是不是虽然嘴上嫌弃，心里仍然对那段时光很是怀念……车子上了主路后师傅不断加速，后来几乎是一路飞驰，路两旁的建筑物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线条，蔡徐坤盯着那些线条，试图不去想象所有那些，他盯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最后彻底走了神，黄明昊出声问了他两次，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转过头来：“什么？”

“没事，我就是问，”黄明昊目视前方，没有侧脸看他，“就是问你那个同学，昨天跟你语音的那个。”

“哦，嗯。”他点点头，睫毛多眨了两下，“他怎么？”

“他跟你是好朋友？”

大概是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他咬了一下嘴唇，蔡徐坤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问他们之前在同一所学校里的时候，是不是关系很好。

“嗯，我俩都是篮球队的。”

“他很厉害？”

“你不应该问我打得厉不厉害吗？”蔡徐坤看向他笑了，嘴角上翘出一个臭屁的弧度，“快，问我。”

“我不用问也知道啊。”

“知道什么？”

“知道你肯定很厉害啊。”

蔡徐坤第一反应是小孩在跟他说反话呢，所以笑得更开了，正准备伸手去推他，才发现好像不是，黄明昊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口气也很理所当然，这种话如果换个小孩来，就算不把人夸得尴尬，也多少会让人觉得有点肉麻，但黄明昊就不，他好像天生擅长这个，擅长让人相信他的话，相信他说得什么都是真心诚意的，那句确实不是假话，他就是不用问也知道，他的蔡徐坤哥哥读书很厉害，唱歌很厉害，如果以前还参加过篮球队，那打篮球就一定也很厉害。

“难道你其实不厉害吗？”他脑袋歪过来问，这次倒是真的在使坏了，“是我夸太早了吗？”

“什么夸太早，我当然很厉害啊！我超级厉害的。”

小孩指着他一阵乱笑，他也跟着一起笑，本来还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接着越笑越傻，大概是被小孩传染了，最后他忍住不笑了，拉着小孩也不让笑，“真的，我是真的很厉害，别笑了。”

“你打什么位置？”

“后卫和大前锋都打。”

“还可以这样？”黄明昊难以置信地往后缩脖子，“这俩位置对身体素质要求差别挺大的吧？”

“也还好啦，我们当时就是个校队，大家都喜欢乱串，反正不是专业的，平时怎么开心怎么来了。”

“那你那个同学呢？”

“他啊，”蔡徐坤转开视线，“他也很厉害。是队长。”

小孩收起之前的欢快神色，但也没显得不快，像是为了别表露出什么，所以干脆面无表情就好了。面无表情可能有些刻意了，他抬起脸，随意地显出一丝好奇：“那他现在上大学了？”

蔡徐坤继续望着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犹豫了片刻才说：“他出国念了，在美国，还是高中，应该准备明年考。”

“考SAT？”

“嗯。”

“我中考前我妈就考虑过要把我送到美国，不在国内上了，她因为这个还生我气生了好长时间，气我不愿意。”

“是吗？”蔡徐坤的目光转回到他脸上，“你不想去？”

“也许以后会去，但是现在还不想。”

“是怕会孤单吗？”

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从小不在家门口念书，被父母安排转学也转了好几次，似乎应该已经习惯这个，习惯一个人面对新环境的孤单了。他不是不好意思承认害怕，只是说不清楚那种害怕究竟来自哪里，正咬着嘴苦于无法用语言表达时，蔡徐坤拍了拍他的腿说：“没关系，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就算真的去了，肯定也能很快交到很多新朋友。”

像你‘这样’的‘小朋友’？这什么用词嘛，他简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骄傲了，“像我哪样的小朋友啊？”

蔡徐坤本意是夸他的，没想到居然被他咬文嚼字了，连夸都不想认真夸了，装作很敷衍地把脸一撇，“像你这么讨人喜欢呗！”

“你怎么知道我讨人喜欢，你又不是别人，你只能说我讨你喜欢，没办法代替别人说我讨他们喜欢。”

小孩说得仿佛很有道理，蔡徐坤竟然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对他投降：“好好好好，你只讨我喜欢，满意了吗？”

“满意了。”

要不是眼看着车子就快到了，蔡徐坤真的想上手去捏他那张小脸。饭店门口没有停车的地方，蔡徐坤就让师傅把他俩放在马路对面下了，在斑马线边等红绿灯时黄明昊拿出手机给朱正廷打电话，打了半天没人接，等到路对面亮起绿灯，手机才又震起来，他拿起来就接，一边接一边跟着蔡徐坤往前走，他没注意到右边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冲上来的，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前面的人转过来抓住手腕使劲扯了一把，连连趔趄了好几步，那辆车也在就要轧上斑马线之前的零点一秒内刹住前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蔡徐坤头也不回地拉着他往路对面跨，直到完全穿过了马路，来到人行道上，才惊魂未定地转过身来，脸色吓得发白：“幸好我回头看到了，以后走路要看路啊！”

“我错了我错了……”他心有余悸地回头去看那辆车，正在通话中的手机还握在手里，“我看到是绿灯了，就没注意，我错了……”

“没事，以后注意就好了。我有时候也会在过马路的时候看手机，这下真的长记性了。”

蔡徐坤用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又伸过来，在他眉骨上方的位置点了一点，像极了某种哄三岁小孩的原始方式，虽然原始，但很奏效，点得黄明昊顿时来了精神，深深记住以后都不会再一边过马路一边用手机了。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好像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蔡徐坤循声转头去望，看到周五那天傍晚在小卖部遇见的那个身材修长的人——

“黄明昊！”朱正廷一路小跑过来，手里还抓着手机，“你电话讲了一半突然没声了，吓我一跳，怎么搞的？”

“没事，就刚才过马路的时候有辆车开太猛了——”

“没撞着你吧？”男生抓住他的胳膊一拉，拉到自己面前来上下打量，“没撞到就行，你这几天给我老实一点啊，下个月就有比赛了，现在可受不起伤。”

确认了黄明昊确实没事，连刮着蹭着都没有后，朱正廷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小孩旁边的人，“噢对，我都忘了Justin还要带你过来……没关系我换到包厢了，座位够坐，你们俩先进去，二楼走廊最里面，还有几个人快到了，我在这等他们。”

黄明昊点点头，拉住蔡徐坤就往饭店大门的方向走。虽然他是年纪小的那个，但就像正廷刚才说的，今天蔡徐坤是被他带来的，他被这么一种毫无必要的责任感驱使着，拉住蔡徐坤的手走在前面，甚至忘了事先征求对方的意见，一楼大厅已经坐满了，吵吵嚷嚷的，他按照服务员的指示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前，一抬头看到了朱星杰，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打招呼：“杰哥！”

“呦，黄明昊来了。”朱星杰看样子正在下楼，停在转角处为他俩比划了一个方向，“上去往左走，走到最里面，两个包厢随便找一个坐。”

“好！”

黄明昊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正要抬腿上楼梯，身后的人看到朱星杰的目光落到他和小孩牵住的手上，瞬间像是被尚未掐灭的烟头烫到那样，赶紧收回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