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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操场 6

吃完饭以后，蔡徐坤把桌子收了，碗碟泡在水槽里留给黄明昊洗，走出来摘掉围裙，准备换衣服出门。他现在念的这所民办高中是远近闻名的复读工厂，自习室一周开七天，每天夜里不赶人不锁门，他们周六本来也有课，但今天高一和高二开春季运动会，高三可以去当观众，也可以不参加，他才得空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穿好衣服，回房间把书包装好，出来时黄明昊还坐在沙发上埋头玩手机，好像是最近一款很红的手游，手机音量开得挺大，不时传来游戏里各种攻击和受击的夸张音效，蔡徐坤感觉得出小孩有些不高兴，因为他玩游戏时从来都会戴耳机，只有在不高兴的时候，或者不愿意讲话的时候才会把声音放出来，他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但是也没有办法，低头犹豫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我走了啊，Justin。”

“拜拜。”

小孩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就又垂下去盯手机了。

“晚上不要玩太晚，明天早点起来吧，不然你卷子要写不完了。”

小孩点头，没有发表异议，脸上表情淡淡的，要不是蔡徐坤已经了解他了，还真看不出他在不高兴。其实黄明昊一直是个还算自律的学生，不怎么需要人督促他、催他，他自己会安排时间，很少把作业拖到最后一刻才写，拖延和消极怠工不是坏习惯，而是反常的表现。

在不高兴时表现得反常，是身为小孩子的一项珍贵特权。等到再过几年，他长大了，学会了隐藏情绪的技巧和伪装感受的方法，眼下这个大他四岁的、背过身蹲下穿鞋的男孩，大概也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蔡徐坤出了门后，他没有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冲进自己的房间，他坐在沙发上，盯着还在进行中的游戏画面，他将手机音量按到最小，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还有厨房水槽里洗洁精泡沫的轻微的破裂声，他丢开手机，起身走向主卧，弯腰从电脑桌下面拽出书包，坐在了地上。

他把拉链拉开，拿出抽绳运动包，从里面掏出一个U盘，还有一台屏幕已经裂了的手机。U盘的接口裸露着，似乎缺了个小盖子，上面的一点血迹已经干了，粘满了脏灰和尘土；手机上没有血，但同样脏得厉害，像是在土堆里打过滚一样。他把笔记本电脑从桌上拿过来，摆在腿上，之前一直没关机，在鼠标触屏上一滑一晃，屏幕就亮了，他在机身右侧摸了一下，找到usb插口在哪，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头在抖，牙齿也略微有些颤动，U盘插进去后，屏幕右下角立刻弹出响应新设备的提示气泡，他点了一下，打开存储文件夹，映入眼帘的只有两个视频文件，mp4格式的，电脑的默认播放器自动识别了一帧截图作为文件预览图标，两张截图都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他松开电脑，往背后的床脚上一靠，现在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了，他攥紧拳头，静静地调整呼吸，等到重新把手松开时，电脑屏幕已经自动熄灭了。

他对着屏幕上映出的自己发呆，对着那张棱角逐渐分明的、缺乏表情的、稚嫩的脸。他没想过真能拿到手。从那台已经被他踩裂的手机里看到其中几秒片段的时候，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现在也一样没有，他动了动手指，重新唤醒屏幕，把电脑音量降至0%，点开了第一个视频。

播放器启动后，自动按照视频文件的宽高比缩放到了合适的竖屏尺寸。很明显是用手机前置摄像头拍摄的，在室内，开头几秒里镜头一直乱晃，好像有人在跟手持者争抢，黄明昊点开电脑音量条，调至10%，视频里的说话声立刻变得可闻，但夹杂着由于设备晃动引起的噪声，听不清说的具体是什么，他又把音量上调至20%，30%，镜头忽然间往上走，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稳住了几秒——

“还给我！”男孩跪立在床上，又气又笑地对着镜头后面的人再次伸手：“说了不许拍。”

镜头开始往后撤，显然没有要停止的打算。男孩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始追着拍摄者抢手机，接下来又是一段模糊不清的画面，混杂着忽近忽远的笑闹声，黄明昊按下空格键，画面暂停在男孩的侧脸上，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这是小孩的习惯，每当他紧张，困惑，有所期待，或者对什么事难以接受的时候，他都会做这个动作。

看起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的蔡徐坤哥哥。

再次按下空格键，视频继续播放。抢手机的努力以失败告终，男孩被原路推搡回床上坐着，最后嬉笑冲镜头挠了一下，故作恼怒地放弃了；没过多久他扬起脸，对拿手机的人说“我还要早点回去”，对方回了他一句什么，他皱起眉头又笑，还作势想要打人，结果被抓住手腕，被拽着重新跪立起来。

“那我们动作快一点。”

“不要拍了。”

“不是你先把摄像头打开的吗？”

“那我后悔了行不行？”

“不行。”

“别磨蹭了，快点。”

男孩瞪了镜头一眼，看样子是想笑，但努力忍住了。他低下头，把穿在外面的毛衣脱掉，剩下里面一件贴身的长袖衫。

“这就停了？”

“你怎么不先脱？”

“是拍你又不是拍我。”

“你往下一点，不要拍到我的脸——”

“别又乱动——”

“往下一点——”

“说了别乱动，真快被你晃晕了。”

“不是说要动作快点吗，干嘛浪费时间拍我？”

“看你好看才拍你。”

男孩笑了一下，笑声没被录进去，但黄明昊觉得自己能听到那声音，轻轻的，他知道那个笑容听起来是什么样的。镜头离得很近，因为手持的缘故依然时不时晃动，偶尔举稳几秒钟，对上焦了，就近得能让人看清楚蔡徐坤脸颊上那颗痣，他甚至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这颗痣，有几次他们也离得很近，他抱着哥哥撒娇的时候，或者哥哥从后面把脑袋凑到他耳边，研究他正在玩的手游里使用了哪个人物的时候，但他从来没敢把目光在哥哥脸上那颗痣上停留超过两秒，从来没有，而现在可以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按下暂停，手又握成拳头，没过去两秒，他伸手使劲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使劲把U盘拔下来，塞回书包，他一动不动坐到现在，姿势都没有换过，从地板上站起时才感觉到小腿肚子全麻了，他扶住桌子，低头望着拉链敞开的书包，他冲它踹了一脚，软绵绵的，淤积在胸腔里那团不知名的酸涩物质不仅没有被疏解，反而发酵得更凶猛了。

他走出房间，站在客厅里无处可去。电视上在播几天前的一场羽毛球比赛，他盯着看了几个回合，走到沙发边拿起手机，又看了几个回合，然后转身走到门口穿鞋，电视没有关，客厅的灯也没有关，就这么拿上钥匙关了门出去了。

他没有要去的地方，只是不能再在屋子里待着。他飞速地往下踩阶梯，使劲推开楼道口的门跨出去，天已经黑了，每栋楼前的垃圾桶都堆得满满的，野猫们又开始出来活动，在草丛间鬼鬼祟祟地探寻、穿梭，不时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它们不怕黄明昊，黄明昊也不怕它们，他加速向前，对着迎面而来第一个拐弯处的垃圾桶踹了一脚，好在他没有用全力，桶没有倒，他继续往前走，经过第二个拐弯，第三个拐弯，越靠近小区的正门路越明亮，他走得很快，穿在身上的那件外套尺码偏大，不断往肩膀外侧出溜，等到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外套几乎快要滑下去了，他不耐烦地使劲耸了下肩膀，才让衣服重新在身上挂住，这件是蔡徐坤给他挑的，在网上，他其实不经常网购，不过偶尔会去喜欢的品牌的线上商店看看，当时是秋冬换季，蔡徐坤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心不在焉地刷牙，一看到这件就伸手往他的ipad上指，嗯嗯呜呜地含着牙刷说，这件，你穿这件好看，你看看尺码。

当时已经没有合适他的尺码了，只有小一号或者大一号的，蔡徐坤去卫生间漱完口跑回来一看，脸上掩饰不住有点失望，好像不是给黄明昊看中的，而是给他自己看中的似的。后来黄明昊还是买了，买了大一号的，穿在身上长度OK，但他肩膀还不够宽，所以有点撑不起来，他问蔡徐坤是不是真的好看，蔡徐坤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大了，他得意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再过一两年就不大了，再过一两年我穿就正好了，蔡徐坤受不了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伸手拽起他右胳膊上过长的袖管，拽着摇晃了几下，故意凶他，你不要再长了知道吗？现在这样就够了，不许你再长了。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微信语音来电，他不想接，潜意识里又迫切地渴望着什么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事件，任何事件，所以他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举起来接了。

“喂？”

“你在哪？”少年的嗓音在另一边大喇喇地响起，“我还有李权哲他们几个在星世纪这边，过不过来？”

星世纪是他们几个常去的网吧，除了节假日和每年重点检查的那几周，身份证查得都很松，是省示范和附近几所学校学生聚众吃鸡的重灾区。范丞丞最近刚迷上这个，一有机会就约上球队里同年级的男孩过去玩，黄明昊心烦，只想一个人呆着，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机那头又问：“你今天请假干吗去了？下午教练还来了，一眼看出缺人了——”

“教练来了？”

“是啊，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幸好正廷哥帮你打哈哈对付过去了，还挨了一顿怼，说他管人管太松了什么的，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了，我晚上给他发个微信说声对不起。”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范丞丞立刻提高嗓门：“没干什么你请一天假，你偷什么懒？”

“我脑瓜疼，在家躺着可不可以？”

“你别又学雯珺讲话，学得一点都不像。”

“你学得像，你说一个？”

“行了行了，你还来不来？来我们就等你。”

黄明昊望了一眼前方的路，夜晚的人们行色匆匆，道两旁的小馆子和小商铺都亮起了摆在门口的灯箱，他把另一只手塞进了外套口袋，对范丞丞说了句“我过去”。

他到网吧时已经快八点了，一楼和地下一楼都坐得满满的，好在他们给他提前占了位子，他坐过去，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他从来都不喜欢网吧的环境，一是讨厌烟味，二是总觉得哪儿都油腻腻的，但这次他倒不在意了，甚至咳嗽都咳得痛快，好像任何侵占他感官的存在此刻都变成了一种解脱，他戴上耳麦，加入他们的组队，几局下来他都没有看时间，等到范丞丞拉开椅子站起身时，他从组队模式里退出来，切到solo开始匹配，范丞丞走过来，拽下他的耳麦：“你还不走？”

“你们先走吧。”他匹配完毕，专心致志地开始跳伞，“不用结我的，我走的时候自己付。”

“都十点半了，你蔡徐坤哥哥没催你啊？”

他抬手把耳麦重新戴上，两眼盯着电脑屏幕里赤手空拳的自己，被隔壁座位飘来的烟味呛得又挡着脸咳嗽了一阵，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