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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操场 21

车子下了高速后，开上一条黄明昊不太熟悉的路。起初感觉还是通往市区的，越到后面越陌生，完全不是朝着他家的方向，问了司机一句才知道，原来是妈妈叮嘱他直接把她儿子送到他们家在新政区的那套房子。那是栋复式小别墅，好几年前他爸爸从一个当时走得很近的供货商朋友那里二手买来的，买来也没搬进去住，放在那个高档小区所临近的人工湖边上闲置着，偶尔和亲戚朋友开场子组牌局才会去那里，黄明昊印象中只去过一两次，而且从来没在那里过过夜，他不清楚这次妈妈商量都没打一声就把他往那儿送是什么意思，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但她只是说，宝宝你先过来，妈妈也快到了。

到了之后他发现，他的很多东西已经被打包送来了，除了他的，还有爸爸妈妈的，不过这房子很大，该有的家电家具基本上也都有，之前家里的那些大件全都不在，只是主客厅的地板上堆了几个纸箱，并不像是真的搬家。妈妈来了之后告诉他，他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一会儿有钟点工阿姨过来，他们晚上要出去跟小舅一家吃饭，让他先就在客厅里玩一会儿，等吃完饭回来就能回房间休息了，他茫然地点点头，什么都没问，还乖乖地跟她抱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时他望着她故作轻快地走去查看纸箱里的东西，心里便知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隐约能猜到是什么事，去S市前他爸他妈就已经开始焦头烂额了，虽然大人们从来不跟他提生意，但他知道是银行抽贷的事，暑假那段时间他爸一直在四处找人找门路，希望能从别处借到款，他妈则忙着协调厂里的各项事情，以及应付催收的找上门来。家里以前不是没遇到类似的境况，毕竟做生意的，这种事情都是时运，黄明昊还记得小学的时候爸妈抵押过一次房子，车子也卖了，那次的严重性大人都以为他没概念，毕竟年纪太小了，只知道他向来很乖，不知道他懂事得有多早——他那时的懂事并不体现在主动帮父母排忧解难，恰恰相反，他的懂事体现在装作对家里的危机一无所知，装作对生活质量的显著下降感到新奇新鲜，这样一来，大人就算被经济上的困境折磨得精疲力尽，回到家看到小孩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愧疚感一减少，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到了这个虽然也还不能分担什么，但已有责任支持爸妈渡过难关的年纪，他想去跟妈妈谈谈，可她一直忙来忙去的，没事情给自己找事情做，每次黄明昊开口想问，她都能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岔到别处，他的哪个初中同学去参加什么全国奥数大赛了呀，球队是不是快出去比赛了呀，蔡徐坤哥哥放假有没有回家呀——

“没有，”他摇摇头，望着她第四次托起花瓶挪动位置，“他不回去。我觉得放在那里就挺好的，不用换地方了。”

妈妈不搭他的岔，继续一边调整客厅的陈设，一边问：“那他一个人留在那边啊？”

“嗯。他说回去一趟太折腾了，就不回去了。”

“那好孤单的呀，一个人在那个小屋子里呆着。”

虽然黄明昊也不喜欢想象中蔡徐坤独自一人的冷清画面，但他莫名觉得，蔡徐坤并不是那种害怕孤独的人。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也有些吃惊，这好像是什么认识多年的老友才能下的结论，若是由他一个相处了不过几十天的小孩得出，总显得有几分自以为是、不熟装熟。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佐证的东西，只是直觉而已，可能因为他也不害怕孤独，便对和自己在这一点上相近的人具有敏感度。

“所以走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要天天在微信上骚扰他，”黄明昊回忆起之前在门口的对话，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地垂下眼睛，“我说我吃什么玩什么都要给他直播，让他一个人也不得安宁。”

“哎呀，你不要去吵哥哥，人家说不定平时就嫌你烦了，放个假分开了你还要吵。”

“我不吵啊！”他脸一皱就反驳，即使听出了妈妈的话有几分调侃意味，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仿佛要是反驳地不够认真，妈妈的猜测就有可能变成真的似的，“我真的不吵，我都听他的话的，他也不烦我，他从来没说过我吵。”

“好好好，你不吵。我听你之前说他好像晚上晚自习都上得好晚的样子，那他还有没有空帮你辅导了呀？”

“有啊，就经常帮我看作业什么的。”

“你不要等着让人家帮你看，你要主动问，知不知道？”一说到学习，黄妈妈就情不自禁地唠叨起来，“不管什么科目，只要遇到什么吃力的，你就主动找哥哥问，就算他不是每一门课都特别好，毕竟人家上过全省三模和高考的考场了——”

“他就是每一门都特别好啊，没有不好的。”黄明昊又忍不住插话，其实蔡徐坤说过自己哪一科比较弱，但那也只是跟他自己比较，“除了生物，他的生物是一般好，不是特别好。”

“所以你看，要想真的成绩好就不能偏科，是不是？总之你不要装矜持，我们也不是白让人家给你辅导，妈妈跟他说好了的，有费用的，你多问，不要觉得是去麻烦他了，晓得吧？”

“晓得晓得晓得。”黄明昊无可奈何地点头，为了不再就这个话题发散下去，他走过去抓住妈妈的胳膊，一半是撒娇，一半是制止她试图再次给自己手上找点什么事儿做，他抓着她的手摇了几下，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可他不想回到小时候，他都上高中了，都这么大了，他站直了背，握住妈妈的手停止摇晃，低着头犹豫了片刻，轻轻开口说：“妈妈，家里是不是遇到事情了？”

话一问出来，妈妈继续让他握着，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她本来就不惊讶，她了解自己的儿子，黄明昊活泼的那部分随她，敏感的那部分随他爸，他的心思跟明镜似的，从小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事家里大人不跟他说，与其说是想保护他，不想让他担惊受怕，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做大人的心里好受些。

“能有什么事情嘛。”她把手抽出来，反过来握住儿子，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也都是小事，你不要胡思乱想的。”

“我没有乱想，我就是觉得你跟爸爸最近好累的样子。”

“哎呀，爸爸妈妈又不是第一天出来闯事业了，对付得了的。”

黄明昊看向别处，幅度很小地叹了口气。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是因为他对于家里的困境无能为力，而是连最起码的知情权都没有，他知道妈妈是为了他着想，为了不影响他在那边念书的心情。可如果他坚持要问个明白，妈妈即使坦白了，肯定还会反过来安慰他，他不想她安慰他，需要安慰的也不是他，他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是小孩子了。

“真的没事，宝宝，这次就当来这边度假了，反正这附近景色也蛮好，比市里安静多了，等你下次放假再回来，妈妈就接你回家住，好不好？”

“我其实住哪里都行的。”

之前那栋房子十有八九早就被抵押出去了，黄明昊从小换过太多住处，对家的概念并没有什么地理空间上的执念。他还想说点什么，妈妈的手机响了，她走到门廊那边去接，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不想让儿子听见，他站在原地望着，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偷听。

后来黄明昊想起来，他还没有给蔡徐坤报平安。他打开微信，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过去，“我到家了”，就四个字，乍一看有点生硬，像是心情不好似的，他点开表情栏，正在吐舌头和得意地笑之间犹豫时，对面发过来一条：“有晕车吗？”

他想了想，打字说：“没有，我睡了一觉😁”

“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声好”

“嗯嗯”

过了一会儿，那边没再有动静，他还想说些什么，不是真的有想说的话，只是想要和那个人把对话进行下去，可他想不到有什么还可以说的，所以放弃了，妈妈打完电话走回客厅，他抬起头，“坤坤……坤坤哥哥让我代他跟你和爸爸问好。”

妈妈笑了一下：“你说下谢谢他，我和你爸爸也祝他假期快乐。”

他点点头，但没有真的再给蔡徐坤发微信。后来那天晚上，爸爸开车过来接他和妈妈去酒店，跟小舅一家还有几个他已经认不出来的亲戚长辈一起吃饭，这种场合从小参与的多了，黄明昊毫不陌生，即使内心并不喜欢，也能做到嘴甜地主动叫人，认真应付大人的寒暄与盘问，有眼色什么时候该站起来敬酒，什么时候该闭嘴装小孩什么都不懂。之前包厢里人还没来齐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出今晚是他们家做东，而且有事相求，爸妈之前倒是没有特意叮嘱过他什么，不过他清楚他们需要自己怎样的表现。除了他以外，饭桌上还有另外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辈，一个是他表妹，一个是小舅妈的侄女，俩丫头都是聒噪性格，主意多、话多，叽叽喳喳的特别能说，无形中帮黄明昊分担了不少来自大人那边的注意力，倒是小舅妈，从刚坐下来的一刻起就在问他去S市上学的事，自己在那边适不适应呀，老师同学人都怎么样呀，学校抓得严不严呀，最后总归都要绕回那个恒古不变的，“那你在年级里能排到多少啊？”

“哎呀老妈你好烦！”黄明昊的表妹戳出一根筷子大喇喇地抗议：“平时在家烦我也就算了，Justin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一趟你又去烦人家！”

“呦，怎么跟你妈讲话的！”另一位黄明昊并不眼熟的女性长辈笑着在旁边打趣，“还有，你当妹妹的，不该叫人家昊昊哥哥啊？”

“我也02年的好不好，就比他小几个月而已，喊什么哥，你要我喊你昊昊哥哥吗Justin，你想被喊老吗？”

“嗯……你可以喊我Justin哥哥。”

他这么一说，在听的人都笑了，表妹也笑着用筷子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以示拒绝。几个大人本来还在热烈地讨论小孩的学习问题，被这么一打岔，注意力便转到了眼前，黄妈妈很客气地给外甥女碗里夹了点菜，用那种擅长家族社交的长辈所特有的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你俩想好要去哪里玩了吗，好不容易放假来一趟，别听你妈的，作业什么的回去再写也不迟，想想去哪玩，我让Justin给你们当地陪。”

“妈，你听姑姑怎么说的！”小丫头很兴奋地鼓起掌，转头对自己亲妈使了个玩笑意味的嫌弃眼色，又转回来，笑嘻嘻地说她们也没打算去哪，就想去逛逛商场、买买衣服、唱唱K之类的，黄妈一听这就更好办了，当即慷慨大方地给黄明昊下令，让他到时候跟着一起，美其名曰“地主作陪”，坐在对面的小舅立刻笑着摆手拒绝，说昊昊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别浪费他的时间，黄明昊就在这时候适时地探出头来说，小舅你别这样，我在家呆着也是被我妈唠叨，我巴不得能找借口出门呢。这话一出，全桌人都笑了，黄妈黄爸趁热打铁，用板上钉钉的口吻商量起了具体事项：可以去哪间商场，他们家又在哪个KTV办过卡，南南需不需要换手机，据说世纪城新开了一家苹果旗舰店……这是长辈们熟悉的社交辞令和处事之道，小孩们并非主场，黄明昊清楚自己最大的任务是去负责刷卡和拎包，好让爸妈和小舅他们谈事情的时候少几分求人的窘迫，多几分从容的客套。吃完从酒店出来，小舅一家先走了，黄爸和黄妈都喝了酒，所以在停车场等代驾，夜里凉风习习，爸妈都不说话，不知道是微醺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等了一会儿代驾还没到，爸爸让他俩先上车坐着，他拉着妈妈钻进后座，坐下来半天也没放开手。妈妈酒量很差，但爱逞能，平时顶多二两的量，遇上求人办事的饭桌就硬要往半斤喝，喝完了即使还走得稳路，思绪也会乱飘，她低头望着黄明昊抓着自己的手，虽然已经长出了修长的形状，但骨节还不太分明，还是一眼能看出是小孩子的手，她端起他的手亲了一口，还像他小时候那样，他可能有点难为情，笑着转开了头，但手还任由她捧着，没有抽走。

“宝宝，”妈妈的嗓音听起来比她样子看起来要清醒，“妈妈知道你不想陪南南她们出去玩，我也想让你回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哎呀没事。”

妈妈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前两天我跟爸爸去三姑他们家，他们聊到你，都说你是你们这辈最让人省心的一个，都羡慕我和爸爸。南南不闯祸，但是一天到晚不好好上课，就知道化妆买衣服，在手机上谈小男朋友；你阿诚哥哥呢，小学初中都还好，这一两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叛逆期了，在外面学会打架惹事了……小舅还有三姑他们每天除了操心生意，还要操心小孩，你从来没让我操心过。”

“我也不算没让你操心过吧，”黄明昊抿嘴一笑，“我转了那么多次学，每次都折腾死你和老爸了。”

“那是没办法呀宝宝，又不是你自己想的，折腾的是你不是我们。你真的从小到大没让人操心过。”

“你醒醒酒啊妈妈！”他伸过胳膊去搂她，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地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干嘛突然夸我，好奇怪啊！”

“妈妈就是想对你说，现在可以说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如果不是没办法，也不会不过去陪在你身边……家里的事情你不要去想，在那边把自己照顾好，把学习弄好，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好不好？”

黄明昊脸色一暗，把头偏了回去，妈妈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官有些迟钝，没注意到他的表情。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门被打开，爸爸和代驾一起坐了进来，车子开回到别墅后黄明昊先进了自己房间，之前果然有钟点工来收拾过，床上平整得像酒店里的床，他空落落地坐上去，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堵得慌。

他掏出手机，想要和蔡徐坤说说话。不过说什么呢？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之前的饭桌上他只顾着应付大人，吃了哪些菜现在都不记得了，好像有条什么稀奇的鱼，他叫不上名字，还有饭后上的大果盘，西瓜和橘子都不甜，他只吃了两三块。他不知道蔡徐坤晚上吃的是什么，大概点的外卖，或者随便弄了点什么对付过去，上上个礼拜他们去超市买了一堆垃圾零食，薯片、曲奇饼干、裹了一层糖衣的剥皮坚果和魔芋爽之类的，买回来就丢在客厅桌子上，随拿随吃，后来蔡徐坤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下去的直接后果是搞得两个人都懒得正经吃饭了，特别是周末，一起床就晃到客厅里随手拿起点什么，吃得嘎嘣嘎嘣的，所以他和黄明昊说，我看我们这波吃完，还是别再买了，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手里还在从袋子里捏薯片。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前排一列公众号的红点提醒看得人心烦，他略过去往下翻，找到蔡徐坤的头像，上一条消息还是他那句“嗯嗯”，越看越傻，他有点懊恼地仰倒在床上，两手捂住脸一通乱揉，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好“嗯嗯”的，一个“嗯”不就行了吗？

然而过去从来都不是这种风格，不会话都说出去半天了还回过头来后悔，这么斤斤计较的风格不是黄明昊，至少以前不是。他不喜欢自己这样，说一句话、发一条微信都总是想太多，最近这种不喜欢自己的瞬间越发频繁了，他不清楚源头是哪里，只知道每一次都和蔡徐坤有关系，可他是喜欢蔡徐坤的，和喜欢的朋友相处起来应该是开心的，那为什么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反倒会生出不喜欢自己的心情呢？手机忽然在身边震了一下，他翻身趴了过去，用胳膊肘撑着床，摸过手机划开通知栏一看，联系人名字让他的心脏瞬间加了速：

「你不是说要给我直播的吗？😌」

他一咕噜坐起来，又得意又慌张，两条长腿盘都盘不好，以一种很别扭的幼稚姿势坐在那儿，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打字的手指头上：

「我这就正准备给你直播啊，结果被你打断了😒」

「少骗人~」

「我没有，谁骗人谁是小狗」

「好吧，那你的房间在哪里」

诶？他只是打算视频而已，没有真的要开直播。他发了一个视频聊天的请求过去，过了好久对方才接受，他看到小窗里出现自己的脸，而主窗口里却是黑的，像是摄像头没打开，或者被什么东西完全挡住了，只听到蔡徐坤的声音说：“我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有点问题，所以我用胶布贴起来了。”

他觉得有点奇怪，不确定对方说的是真的，或者只是在为了不露脸而找借口。既然这样的话，那不如玩得更像样一点，他告诉蔡徐坤“等我一下”，挂断视频，飞速找出一个直播app，是很久以前装的，注册后几乎没打开用过，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创建好房间后，他设置了私密，把收看邀请分享给微信上正在等他的人：

「你点开这个」

「还真的要直播呀？」

「当然啊」

他看不到蔡徐坤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推测，那个人肯定在笑。切换回直播app，没过一会儿，屏幕下方的字幕提示他用户970586进入了房间，应该就是蔡徐坤了，他一手端着手机，一手伸到额前捋了捋头发，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对着镜头随便挥了一下手：“哈喽，恭喜这位朋友。”

「用户970586：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成为了我的第一名观众。”

「用户970586：你这里好冷清，我要去看别人」

“不许去！”他把脸凑到摄像头跟前，理直气壮地威胁：“不许去看别人，他们都没有我好看。”

「用户970586：人家明明都比你要好看，你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才怪，不是有你吗？”

「用户970586：「我是被你拉过来的」

“所以你是特邀嘉宾啊！只给你一个人进来，不让别人看，很厉害吧？”

「用户970586：厉害厉害」

「用户970586给主播送上了一颗 小爱心」

他看着那颗小爱心咯咯咯地笑了，虽然那个爱心是免费的，刚笑了一下又停住——屋子里光线不太好，他坐在床上这个角度也不太好，镜头里自己的脸怎么看怎么不帅，他转身爬到床头边，打开床头的台灯，又把枕头立起来，用一个不舒服但方便拗造型的姿势靠坐着，重新看向手机的前置摄像头：“这样能看清楚吗？”

「用户970586：能看清楚」

“你晚上吃过了吗？”

「用户970586：吃了，你呢」

“刚吃完回来。你吃的什么？”

「用户970586：薯片」

「用户970586：你吃的什么」

“去饭店吃的，你怎么又吃薯片！你上次还叫我不要把薯片当饭吃，结果你自己晚饭吃薯片。”

「用户970586：你好啰嗦哦小朋友」

他浮夸地哼了一声，转身把枕头扯到前面来放到腿上，方便垫住胳膊：“本小朋友麻烦这位用户970586改一下昵称，不然感觉很像是进来打广告的。”

「用户970586：你这里除了我都没有别人，我打广告给谁看呀」

“给本主播看啊！”

「用户970586：欧美潮流尖货 加微信xxxxxxx 绝对低价」

黄主播一声爆笑倒在床上，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开着房间，还有个打广告的特邀观众在看他直播，他重新坐起来，废了老大劲儿才忍住笑：“你再这样我就点举报了，真的，你快点改名字。”

「用户970586：在哪里改，我找不到改名字的地方」

「用户970586：我好像知道在哪改了，可是要先退出去，你等我一下」

看到「用户970586 退出了房间」的通知，黄明昊飞快跳下了床，跑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头发抓了一通，勉强抓出一个看起来似乎好像可能大概比之前稍微帅气了那么一丁点儿的造型，回卧室的路上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什么动静，像是从书房发出的，爸妈一回来就进去了，估计是在谈事情，他一手搭在扶栏上，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暴躁的对话声，这下他听清楚了，很明显是两个人在争吵，乱七八糟夹杂着很多，贷款的事，传票的事，工人款项的事，昊昊的事，起初是彼此质问，然后发展成混乱的互相指控，他不是没听过他们吵架，但上一次还是好多年前，爸爸发现妈妈私下借钱给小舅去澳门赌，气得踹翻了椅子，那年黄明昊八九岁，又小又瘦，保姆阿姨打扫完卫生间，发现他偷偷躲在门廊后面，她问“昊昊，你在干嘛”，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不断传出争吵声的爸妈卧室的房门，他很害怕但没有哭，也没有眼泪，眼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只不过现在他已经上高中，已经比家里大多数男性长辈的个子都还要高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手里抓着手机，这才想起来直播房间还没关，一直开着，他几步冲回房间，没收住力气把房门重重一关，坐上床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清楚自己的脸现在看起来会不会露馅，他偷瞄了一眼屏幕左下角，最新一条通知显示那个改了名的人已经进入了房间，他举起手机，让自己重新出现在镜头里，嗓音有一点点抖，好在经过直播app的处理后不太听得出来：“我刚才去洗手间了。”

有那么十几秒钟的时间，名为“KKKKKun”的观众都没有发送任何弹幕。黄明昊不确定他刚才是不是听到了，应该听不到，他手机的收音能力还没那么强大，看应该也看不到什么，顶多只看到他的裤腿或者外面门廊的栏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恢复先前的状态，可是硬挤出来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他抬起手在脸上揉了一把，装作疲倦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KKKKKun：我改好名字了噢」

“我看到了。”他对着摄像头比了个大拇指：“真厉害。”

「KKKKKun：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他摇摇头：“没有啦，就是突然有点困。”

「KKKKKun：别的主播都在唱歌或者打游戏给大家看，你在犯困给我看」

“我也可以唱歌或者打游戏给你看啊。”

「KKKKKun：我不要看一个困困的小朋友唱歌打游戏」

“那你想看什么？”

「KKKKKun：我想看你踢球」

“这个难度很大诶！”他忍不住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我要在床上踢吗？”

「KKKKKun：你们不是快要有比赛了吗，到时候我可以去看吗」

“你要给我当啦啦队吗，你给我当啦啦队的话就可以。”

话音刚落，他举起另一边手，做了个加油鼓劲的卖萌姿势，是某个韩国少女组合的舞蹈动作，最近在抖音上很火，刚做完他就被自己肉麻得龇牙咧嘴，很是后悔，刚要对着摄像头说“算了算了”，用户KKKKKun发送了一条语音，他点开一听，是平时并不常听见的蔡徐坤的声音：“黄-明-昊，加油~黄-明-昊，加油~”

“好吧！”他故作臭屁地点点头，“谢谢这位KKKKKun朋友，本主播一定会努力的——”

楼下毫无预兆地传来一记闷响，像是摔门声，他张着嘴愣在那儿，几秒钟过去才想起来要把摄像头移开。他不想播了，想把房间关掉，可他舍不得关掉，他想要跟蔡徐坤说话，想表现出帅气，表现出有趣，而现在他什么都表现不出来，除了心事重重和沉默难堪。

他关闭了直播，发微信告诉蔡徐坤说他这边网不太好，太卡了，结尾还不忘加一个没心没肺的嚎哭脸，好像真的在抱怨无线网信号不好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以为蔡徐坤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聊了，那边突然发来一条语音：“那你现在打算睡觉了吗，Justin主播？”

「我已经睡着了。」他打出这几个字，又补上一句瞎胡扯，「现在跟你对话的不是Justin，是他的智能助手tintin。」

“智能是有多智能，是Justin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的程度吗？”

「还没有那么高级，我只负责传话而已。」

“好吧，那麻烦tintin帮我给Justin留言，”语音消息在这里断了句，下面一条接上说：“告诉他坤哥对他说晚安。”

「对不起我看了一下，Justin的联系人里好像没有叫‘坤哥’的。」

“怎么可能！”

「真的没有，也许你应该换一个名字试试。」

“‘蔡徐坤’？”那边还真的傻乎乎地猜了起来，“‘蔡徐坤哥哥’？”

「都不对，请重试。」

“‘坤坤哥哥’？”“‘坤坤’？”

「Bingo! 」

“好吧好吧，那麻烦你告诉Justin，坤坤对他说晚安。tintin也晚安。”

末尾这半句让他一愣，低头握着手机，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楼下的争吵声已经消失了，四下一片安静，他走到飘窗前向外望，夜空很晴朗，高高悬挂着的月亮像是在那儿笑话他，才只分开了半天，居然已经开始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