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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操场 20

国庆节放假黄明昊回了一趟家，蔡徐坤没有。临走前小孩提着背包站在鞋柜边发呆，看起来兴致不高，蔡徐坤帮他把门打开，拍拍他的胳膊问：“东西都拿好了？”

黄明昊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包，他没装多少东西，除了电子设备基本上就是作业，反正只有四五天，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家里都有，他把自己带回去就够了。

“这么没精神，没睡醒吗？”蔡徐坤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妈妈前阵子还发微信问我，问你最近怎么样，她早就盼着你回去了。”

蔡徐坤不说还好，这话一说，黄明昊更低落了，但他也只是心里拧巴，脸上没表现出来。这几十天的新生活给了他一种自己已经开始独立的错觉，虽然以前住校时也离开了家，但集体生活和现在的感觉并不一样，现在他一个人远在外地，作息和行动都由自己决定，早已不再是个事事需要人操心的小孩子，而放假一回去，免不了又陷入那个家人长辈嘘寒问暖的环境。他不是那种到了十四五岁就莫名开始叛逆的男孩儿，对亲情的氛围从不抗拒，甚至算是恋家的——以前只要放假回家，他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兴奋了，而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黄明昊自己都想不清楚。他像是一夜间生出了全新的渴望，渴望能够以大人的身份自居，或者至少是一种类似的姿态，一种能让他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的资格。说来奇怪，他并不厌恶、也不抗拒过去的自己，只是被什么吸引着想要加速驶离，离开那个名为“孩童”的安全区，至于离开后要去往哪里，他心里还没有定位到确切的目的地。

“没事，就是不太喜欢坐车。”妈妈找了熟识的司机专门来接他，走高速大概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有一点晕车。”

“你晕车？”蔡徐坤略一皱眉，之前没听小孩说过，“晕得厉害吗？”

黄明昊笑着摇摇头：“就一点点，没到会吐的程度啦。”

“你上车睡觉吧，一觉睡醒了就到了。”

“好。”他把包拎起来，背到一边肩膀上，“那要是睡不着的话，我可以微信骚扰你吗？”

骚扰人还可以请求批准的吗？蔡徐坤噗嗤笑出声来，把刚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瓶装汽水往他怀里一塞，“你就是无聊了就想起来要找我，等你回去了，跟你的小伙伴们一起出去玩出去疯，就想不起来要‘骚扰’我了。”

“不会的，就算出去玩我也会骚扰你的，我给你直播，吃了什么看了什么玩了什么，让你不得安宁。”

看他那副故意一本正经的样子，蔡徐坤忍不住又笑，边笑边在他腿上轻轻踹了一脚：“不许欺负我啊，我一个人在家除了做卷子就是做卷子，很可怜的。”

“你怎么不回去啊？你们也放七天的吧。”

蔡徐坤摇摇头，睫毛低垂下去，“我懒得回去啦，太麻烦了。”

“那你可以出去玩啊。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马尔代夫？我挺想去海边的。”

“那我们下次放假可以一起去。”

小孩说得完全不像开玩笑，蔡徐坤一惊，带着笑意瞪大眼睛：“等等等等，这么认真的吗？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哪里还有下次放假，过年吗？”

刚才那句邀约是脱口而出的，黄明昊根本没仔细考虑，过年肯定是不行了，他抬起眼睛使劲想了想，“明年清明节？五一？”

“不要了，小长假诶，哪里不是人山人海。”

“也对。”黄明昊不自觉地嘟起嘴，眼珠子一转，几乎能让人听见他小脑袋瓜飞快思考的声音，“让我想一想……”

“想什么？”

“哪里人少又好玩啊。好像真的没有了，除了南极和北极。”

“对噢，那里应该没有太多游客。”蔡徐坤点点头，竟然真的跟着这思路一起琢磨起来了，他望着门外的水泥地面发呆，自言自语地说：“我倒是真的很想去南极北极，或者什么纬度很高的地方，都可以。”

“想看极光？”

小孩一秒猜中，弄得他略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眼睛笑了：“就觉得应该很壮观吧，看照片感觉特别梦幻，太漂亮了，如果不亲眼见到，无论照片拍得多清楚，都很难想象它是真的。”

黄明昊使劲点头，“就好像外太空，银河系什么的，虽然知道它不是假的，但还是很难想象它真的存在，就算照片里、电影里拍得特别逼真，还是觉得像是虚构出来的。极光也是，我之前看过一个极光的视频，就觉得像是宇宙的回音一样。”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蔡徐坤没有说出话，他望着眼前的小孩，被那句简简单单的比喻震得有些失神，像是“宇宙的回音”一样，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形容吧，他脑海中所想象的极光，这么久以来都没能找到足够精准、足够生动的形容词，就这么被黄明昊看似不费力气地随口说出来了。

“现在有那种看极光的线路，那些北欧国家，冰岛什么的，等你明年考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现在就提上日程吗？”蔡徐坤已经开始习惯小孩这种想起来一出就是一出的性子，没表现得太猝不及防，只是望着他笑：“我考完是解放了，你到时候刚升高二，正是分文理科的时候，你爸妈肯放你跑去欧洲玩的可能性是多少？”

黄明昊的小脸飞快一垮，刚才因为兴奋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睛也暗了下去，他吸了吸鼻子，又给自己鼓了口气，没显得完全放弃希望：“那等我高考完呢？等我考完的那个暑假，应该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了。不过，不过你要是……”

他“要是”了半天，也没把后半句给囫囵说出来，蔡徐坤隐约揣测出了他在顾虑什么，看他就快把自己给噎着了，忍不住又想逗他：“我要是不想跟你一起去？”

这话一说出来，黄明昊悬着的心反倒落了地，如果对方真不想跟他一起去，肯定就不会这么问了。“那你现在答应的话，你要跟我拉钩。”

蔡徐坤满脸嫌弃：“拉钩——拉什么钩，你几岁了？”

“你看，你看！拉钩都不敢，你心虚了吧，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蔡徐坤哭笑不得地皱起眉头，脸上的嫌弃变成了近乎委屈的质疑，“你知道什么，说给我听听？”

“知道你不敢保证啊！你现在愿意跟我一起去，但不能保证到了那个时候还想去。”黄明昊很有技巧性地把眼角耷拉下去，连嘟嘴的幅度都很精妙，“到时候你都大二了，我们都分开两年了，说不定你就已经把我忘掉，或者懒得再理我了。”

这种技巧的难点在于，只有你相信自己的假设十有八九不是事实的时候，才有底气尽情发挥，否则难逃情感操纵的嫌疑，黄明昊不擅长这个，他擅长的是倚小卖小地撒娇，撒的都是有把握的娇，更有把握的是就算被对方看穿了，也不会觉得他讨厌。蔡徐坤当然看穿了，从小孩嘟起嘴的那一秒起就明白了，他忽然觉得很沮丧，很不公平，黄明昊似乎有把握他不会在两年后把自己忘了，但要是反过来呢，反过来是高考完的黄明昊，十八岁了，成年了，那时候他还会像今天这样，依然想要跟一个大了自己四岁的男生结伴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看宇宙的回音吗？

蔡徐坤没有这个把握。也没必要有这个把握，他转而这么对自己说，黄明昊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或者生性热切，才对任何情谊都给予了过高的期许，但他不一样，他成年了，即使依旧很年轻，过往的经历也已经让他提前体会了世间很多道理，他明白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发生得快，消散得也快——这不代表那些联系是虚假的、不值得的，只是它无法独立存活，绝大多数时候都要依托什么，血缘、同窗、共事……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那个依托就是现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等到他们分开了，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各自向前，彼此之间的联系开始变薄，终将会有随风而去的那天。他心里这样想，脸上没流露出什么，还有余力故作冷漠，顺着小孩刚才的撒娇攻势直接开涮：“是啊，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怕我到时候不想去了，后悔了，所以才不要拉钩。”

“啊啊啊，你不能这么说，你过分了坤坤！”黄明昊蹦了起来，蹦得书包都在背后上下直晃，晃得里面文具盒都叮铃咣啷响，“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安慰我才对吗，说你只是嫌弃拉钩幼稚才不愿意的，怎么能说是因为真的不敢保证！”

“噢，原来你也知道拉钩幼稚啊？”蔡徐坤把他按回到地上，不让他再蹦，“你知道我是嫌弃幼稚你还问，是不是很好玩，好玩吗？”

“不好玩！你都不配合。”

黄明昊肩膀使劲一扭，往门外退了半步，一副想要转头下楼的架势。门里的人不接茬，抱着双臂站在那儿看他继续表演，他倒好，自己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包，半点没觉得尴尬，等整理好了，低下头把外套拉链拉上，不经意地抬脸看了蔡徐坤一眼，很欠打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磨蹭到什么时候才下楼。”

黄明昊瘪着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神秘兮兮的，蔡徐坤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又在想歪点子，但还是没忍住问：“你摇什么头？”

“我觉得你不是在看我什么时候下楼。”

“那你觉得我看你什么？”

“我觉得，我觉得……”黄明昊把拉链拉好，又抬起手到背后，将被外套衣领压住的帽衫帽子拽出来，一边往头上戴，一边认真地说：“我觉得，你是有点舍不得我走。”

他嗓音不大不小，语气不紧不慢，蔡徐坤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等意识到其实没听错时，当即措手不及地笑了一下，紧接着便用被肉麻到脚底打滑的动作掩饰脸上的表情，小孩这种臭屁把戏玩了不止一回两回了，没什么可当真的，他往后一退，装作招架不来的模样转身要关门，黄明昊也骄傲地“哼”了一声，搭住楼梯扶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下楼。落到下面一层的楼梯拐弯处后，他悄悄停下来，抬起头往上看，果然，门还是敞着的，里面的人显然还在那里，一时半会没打算把门关上，他咬住嘴唇想了想，露出的笑容有些狡黠也有些犯傻，他做了个决定，决定重新冲上去，下一秒他便付诸行动，一步跨两阶地跑回到楼上，蔡徐坤搭着门把手站在那儿，以为他是把手机或者钱包落下了，刚要转身去桌上找，他张开双臂扑进去，说不清是他把蔡徐坤抱了个满怀，还是强行让蔡徐坤把他抱了个满怀，他扑得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犹豫，蔡徐坤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没被惯性带着倒进屋里。

“不要太舍不得我噢。”金灿灿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埋得一点也不客气，“我会想你的。”

“谁舍不得你啊……”

他闭上眼睛笑了，本来是想用更嫌弃一点的语调的，但刚出声就败了，他本来脸皮就薄，现在是真没招了，只能无奈地笑，但又没法就这么由着小孩抱，太纵容、太腻歪了，他抽出一边手来，在黄明昊背后拍了两下，准备把他扯开，不过没轮到他费这个劲，只感到肩窝一空、身上一轻，黄明昊便很干脆地就放开了，他放开他，跳回到门槛后头，连再见也没说一声，就又像是孙悟空的筋斗云那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了。车子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了，他低头钻进车，背着包重重地坐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向司机师傅问好，他其实没跑多远，也没跑多快，从住的那栋楼到停车的位置不过一百多米，他却喘得好像刚做完五十个伏地挺身，心脏砰砰砰砰地在胸口里大声跳，跳得他头晕眼花，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边看边笑着说，你跑什么嘛，我车子也才刚到，你走过来也不要几分钟的！

是的，他完全可以走过来，但如果用走的，就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涨红了脸，他为什么涨红了脸？因为他跑太猛了呀，不是因为别的，不是因为大着胆子抱了一把蔡徐坤哥哥，抱的时候都没有脸红，他抱得超级镇定的，跑下楼后为什么会涨红脸，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我怕叔叔等急了嘛！”

他扬起小脸，机灵而不失礼貌对驾驶座上的大人发动嘴甜攻势，司机师傅笑呵呵地握住方向盘，把车子调头开上主路。他在后面平复了呼吸，看向窗外，侧脸的轮廓倒映在深褐色的车窗防晒贴膜上，笑容逐渐淡去后，棱角分明的面孔竟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太相符的凌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