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sesympathy

私信已关

雨中的操场 30

春季学期总是带着几分躁动不安的气息,高年级的进入了倒计时阶段,低年级的即将面临分班,黄明昊不算偏科,也没有哪一门是特别突出或者特别拉后腿的,最后他没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自己拿主意选了文科。他喜欢地理,准确地说是自然地理,大陆版块漂移,地球公转自转,太阳高度与昼夜交替,冬夏季风和冷暖洋流,有的人觉得很枯燥,有的人觉得很无聊,但黄明昊不,他觉得它们很浪漫,春分那天他对蔡徐坤说,一年里只有两天是公平的,春分和秋分的时候,只有这两天的白天和晚上是一样长的,不多也不少。

其它时候就不公平吗,蔡徐坤笑着问他,夏天呢,白天长一点难道也不好吗?

也不好。他摇摇头,但是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好。他想去一次赤道,在那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阳在同一时间升起,同一时间落下,白昼和黑夜平起平坐、公平严明,小孩时常冒出来这样奇奇怪怪的念头,去热带草原,或者去人迹罕至的海岛,在这种想象里他通常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东非草原上,看往北迁徙的角马和大象,一个人沿沙滩走,海浪温柔地涌上来没过双脚,他想象这些孑然一身的体验,这些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的场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孤独。

他从来不是怕寂寞的小孩,只是直到现在,直到十六岁了,他开始真正体会到孤独是什么。早上一起出门,吃完早饭后,蔡徐坤拍拍他的书包,对他说“路上慢点”,他乖巧地一笑,转身收起笑容往公交车站台走;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蔡徐坤分享的最近在听的歌,或者路边偶然拍到的小狗,他点开评论的输入框,咬着嘴唇思索可以说些什么,但大多数时候什么都没说,点了个赞就退出界面了;周末去超市买东西,蔡徐坤在蔬果区的货架旁停下,似懂非懂地低着头挑拣番茄,拿起打过蜡的苹果凑到鼻子前轻轻地嗅,旁边的老头不小心弄翻了篮子,土豆滚了一地,他立刻蹲过去帮忙捡,黄明昊也松开手推车,跑过去一起捡,两个人都埋着头,两只手伸向地上同一颗土豆,蔡徐坤抬起脸看向他,眼角弯弯地一笑。

最后老头接过他递过去的篮子,很老了,眼神可能不大好,耳朵也有点背,所以没道谢,只是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蔡徐坤望着老头离开的背影,眼角忽然耷拉下去,推着手推车往零食区走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变得手脚不太灵活,口齿也不太清楚,身边没有其他人,所以做什么都只有自己。

你怕自己一个人吗?黄明昊问他。他咬住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你怕吗?”

黄明昊摇摇头。

“一个人无依无靠,不害怕?”

“无依无靠,也是无牵无挂啊。”

蔡徐坤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他。

“如果只是我,只有我一个人,那不管发生了什么,不会有人为我受伤,我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心痛。”

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十六岁之前的黄明昊,是这样定义孤独的。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有喜欢的人了。想象中的旅程多出了一个遥远的收件人——没有丢进海里的漂流瓶,没有投进邮筒的明信片,即使未被送出,收件人的名字是一笔一划写上的。下午第二节或者第三节课,整个教室都昏昏欲睡,他握着笔趴在一摞草稿纸上,仿佛是全神贯注,又似乎心不在焉,A U G U S T,"A"的空白部分被涂成了实心的,除了微信名和英语书封皮上的姓名,蔡徐坤生活中并不使用它,也没有人会喊他August,这给了小孩一些舒适的距离感,一种安全感,好像自己无意识写下的并不是蔡徐坤,不是那个跟他住同一间屋子的哥哥,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一个面目模糊的虚构角色。老师愤怒地用三角尺敲了敲黑板,底下的人纷纷回过神来,他撕掉最上面这张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桌屉,放学后本来有训练,但因为下雨提前结束了,他坐在更衣室的凳子上一边换鞋一边看手机,看到王辰发微信问他“你加上康胜闻了吗”,他回了一条“还没”,又问“怎么了”,没过多久就收到女孩简短的语音回复:“就他最近在谈的女朋友好像是个网红,我学姐她们有点好奇,但是前段时间把他微信删了,现在想再加又拉不下脸,我就想起来你了嘛,想着你要是加上他了,说不定能看到他朋友圈发的东西。”

「我还没加他」

“哦,那就算了咯。对了,我一直想问,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

「之前去科大打比赛 他找我一个学长说了几句话 就记住那个人了 不算认识」

“这样啊”

女生听起来略有些失望,大概本以为能从他这边撬开什么八卦的捷径,结果是死路一条。后来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会儿,都是关于那个女网红的事,黄明昊没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把对方干晾着,配合地回复些有的没的,王辰心眼大,也听不出他兴趣寥寥,最后还把康胜闻那个女友的直播房间地址发给了他,想拉他一起八卦,他找借口说要去吃饭了,便把手机丢进书包出了更衣室。他没有带伞,就把外套披在脑袋上挡雨,回去的路上他接到蔡徐坤的电话,平时他俩有什么事都是微信上说,有急事才会直接打电话,他把手机贴到耳边,“怎么了?”

“Justin……没什么事,就是,我母亲今天突然过来这边看我,我们在外面吃饭……待会儿可能会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看,所以我想应该要跟你说一下……”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学校大门。后面有人拍了下他的书包,是几个球队的男生,他勉强勾起嘴角对他们笑笑,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他们先走。

“我们今晚有训练。”

“下雨了还练吗?”

“我们在更衣室呢。”他抬起手捂在嘴边,以防有雨水声或者校门外的车喇叭声传入,“杰哥在给我们开会。阿姨晚上住在这边吗?”

“她住附近的酒店,只是去我们那儿看看。”

黄明昊咬紧了嘴唇,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远处。他不清楚蔡徐坤一直以来是怎么跟家里说的,听口气应该是没透露,没说过自己在跟另一个男孩合租,现在家人过来了,才不得不坦白。他不知道自己是出现比较好,还是不出现更好,他觉得是后者,所以趁电话那头的人还没继续出声,他抢先一步说:“我们刚才跟正廷哥说要去看电影来着,那场大概十一点多结束吧。你代我向阿姨问声好。”

“看电影?”对方听起来隐隐松了口气,紧接着是难以掩饰的困惑,“那么晚的吗?”

“嗯,我十二点之前回去。”

他没去电影院,去了网吧。人不多,机子随便挑,他找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抖了抖书包上和外套上的雨水,坐下来后没开机,把书和作业拿出来摊在键盘前,心不在焉地写了一个多钟头,然后写不下去了,打开机子上海外服打了几局吃鸡,没玩出什么意思,又把鼠标撂到一旁,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看,他看到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直播app,还是上次跟蔡徐坤玩儿的时候才用过,他想起王辰发给他的那个房间地址,好像就是这个平台的,找出聊天记录打开,跳转到直播间,显示在线,短暂地卡顿了几秒钟后,一个女孩子的脸出现了。

房间里访客不少,但直播的内容很无聊,女孩像是坐在卧室的床上,一边卸妆一边东拉西扯,黄明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开,完全没意义,可能因为他也很无聊,太无聊了,距离十一点还有将近三个小时,不管做什么都只是打发时间。直播间里有人问起女孩的男朋友,她像是来了精神,开始一项一项地数落,黄明昊本来都打算关了,听到康的名字从女孩口中说出来,又捉着耳机线停下了。

“我哪敢动他的电脑啊,连手机都不让我看。”

看样子她是在他的住处,访客很多都是相熟的朋友,不停撺掇她干些破坏性的事情,让她开男友的电脑,或者翻男友的衣柜。她起初不乐意,但似乎也有些动心,后来架不住被刷屏起哄,开始在屋子里乱转,东碰碰西摸摸的,衣柜、床底下、行李箱,全都折腾了一通,最后绕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主机旁边的抽屉乱翻,翻出一部手机和一支U盘。她显然也没见过那部手机,拿在手里反复看,背后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黄明昊眯起眼细看,真的是那个人,他拎着一兜像是外卖的东西进来,女孩慌忙推开椅子站起身,开着摄像头直播的那部手机也被碰倒了,画面黑了,只能继续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你翻我抽屉了?”

“没有啊,就刚才在找东西。”

“谁让你乱碰我东西了?”

“谁乱碰你东西了啊!我不小心看到的。那个手机谁的啊?”

接着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抽屉被拉开,有东西被狠狠丢进去,接着关上抽屉,直播始终没断,访客里有的人试图劝架,不知道意义何在,也有人盼着围观吵架,断言那手机是别的女孩留下的,直到突然有一个人问“那不会是那个蔡徐坤的吧 哈哈哈哈”,底下瞬间炸开了锅,刷屏的速度连着翻番,黄明昊退出房间,手动强行中止了直播app的运行,直到屏幕光自动熄灭了,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头在抖。

有些画面驱赶不走,稍一搅动,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也许正是因为没看过视频,没看过清晰的、真实的动态图像,因而无法停止臆测,无法控制那些逾矩的想象。十一点走出网吧的时候,雨已经就停了,蔡徐坤一连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问他是不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回了一个“在”字,背着书包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他忘记了吃晚饭,作业也还没写完,下车进了小区后他手机没电了,在昏暗的路灯下走了几十米,才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

“Justin?”

蔡徐坤歪过头,看清楚前面的人的确是他后,冲着小孩一路小跑过来。

“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我刚才打了好几通,都提示我关机。”

“嗯,在车上的时候就关了。”

“呼,吓到我了……”他披着那件平时在家才穿的薄薄的针织衫,睡裤也没换,手里抓着钥匙和手机,好像是匆匆忙忙地就出来了,“我们学校的群里说华山路那边出事了,好像是哪个补习班的学生,被人捅了,送到医院没有书包,确认不了身份,现在警察在挨个学校地找。你们学校群里有说吗?”

“噢,可能有……”黄明昊慢半拍地拿出手机,他一晚上没看班级的讨论组,“我没注意看。对不起。”

“没关系啊。没事就好。”

蔡徐坤握住他的手腕转过身,又犹豫着松开,略微拉开一点距离,带着他往回走。

“阿姨回酒店了吗?”

“嗯。她就来看了一下。”

黄明昊想问,你有没有代我向阿姨问好。应该是没有的。他忽然间有些后悔,他应该出现的,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这样心照不宣地偷偷摸摸。

“看的什么电影?”

“嗯?噢,是那个……”

他迅速反应过来,说了个最近正在上映的好莱坞大片的名字,蔡徐坤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第二天受害学生的新闻就见报了,当地几所学校的朋友圈也都在刷这事,大家都猜测凶手是无差别作案,报复社会的那种,晚自习时蔡徐坤班上除了他没几个人看书,全都在讨论这案子,周锐索性拖着椅子坐到了后面一排,跟秦子墨他们凑在一起分析案情。蔡徐坤试着不去想这事,但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还好Justin不上补习班,球队有训练也不会弄得太晚,他这样在心里劝慰自己,手里握着的笔尖半天没有写下去,直到隔壁组的同学伸过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对方指了指教室后门,好像是有人找他。

他放下笔,转身望过去。后门左侧的窗户外站了一个人,走廊上的光线很差,只能看到身形轮廓,但他认出来了,是康胜闻。

他坐在位子上,一时没有动弹,窗外的人看到他看见自己了,两手插着外套口袋往后退,示意他出来。坐在后面的周锐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身影,又看了一眼蔡徐坤,问他“怎么了”,他拉开椅子站起来,故作镇定地说:“没事,我过去一下。”

周锐望着他走出教室前门,去到那个人跟前,两人看起来不像朋友,但也不是完全不熟。转回头来又闲聊了一会儿,再转过头去看时,窗外已经没影了,大概是蔡徐坤领着那人去别处说了,周锐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那个人来者不善,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找找,秦子墨突然在他胳膊上一阵拍:“别发呆了,你也有人找——是我们学校的吗?”

男孩站在走廊上,探着身子往他们教室门口望,周锐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竟然是黄明昊。他起身从位子上走过去,跨出教室时依然没看到蔡徐坤的人影,好在最近晚自习他们班都没有老师看堂,否则今晚这一个接着一个的,被逮到了肯定完蛋。

“你来干啥呀?”他笑着冲小孩扬了扬下巴,“不好好回家写作业?”

“我来接坤坤啊。他人呢?刚给他发微信,也不回我。”

“他刚才被人叫出去了,手机没带吧,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十点才下自习,你来这么早做啥?”

“我来玩不行吗?”小孩脑袋一歪,嗲嗲地左右甩动胳膊,“我看底下有个篮球场,我可以去打球,一边打一边等。”

“被抓到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你怎么答?你算了吧,进来进来。”

周锐拉着小孩回到教室里,晚自习名义上不是强制性的,所以经常有学生不上,空位子不难找,他随便找了个他和蔡徐坤那排附近的座位,让小孩坐下来等。蔡徐坤桌上摊着一堆试卷,手机就搁在那摞小山一样高的教辅书上,显然是临时离开,没顾得上带,黄明昊抱着书包坐在那儿,乖乖地也不出声,只是抿着嘴环视四周,头一次感受到复读班的气氛。

“是不是昨天那个事情搞得啊?”周锐把自己桌上的书和作业挪过来,压低声音跟他闲聊,“今天坤坤还跟我说,你放学回去也是一个人走——不对啊,要接也是他当哥哥的去接你啊,你这怎么反过来了?”

“我才没关系,我们六点就放了啊,要上晚自习要走夜路的是他,当然应该是我来接了。”

“那你作业写完没?你干脆就在这写算了,有不会的就问,锐哥还能给你辅导辅导。”

黄明昊一手比了个八字,很是卡通地抵在自己下巴上,摆出对此提议感到极其怀疑的神情,周锐见状颇为不爽,抬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几分钟过去,蔡徐坤还没回来,周锐心里感觉不太对劲,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黄明昊也想跟去,被他按回到座位上,“你别乱转悠了,你又不认识哪儿是哪儿。”

男厕所里没人,楼梯间也没人。几个通常被学生们用来说话或者偷偷抽烟的地点都找了一遍,没有人影,周锐越发觉得奇怪,来到最高一层的走廊上往楼外望,才隐约听到附近有说话声。通往天台的转角没有灯,他放慢步子走过去,隐约听到蔡徐坤极力克制着什么的嗓音:“你爱还不还,我无所谓了。”

“你以为我逗你玩呢?我没有。你现在跟我过去拿,就还给你。”

一阵紧绷的沉默,半天都没传来说话声。周锐本不想偷听,他向来不是那种喜欢打探私事的同学,但他开始怀疑另一个人的身份,怀疑是导致蔡徐坤转学那件事的相关者,也许他应该转身离开,让蔡徐坤自己解决,但接下来的对话让他留在原地,不忍贸然打断令同桌难堪,更不放心就此走开: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还留着?”

“我没骗你。手机,拷出来的U盘,就这两个。你要是想要,你去我那儿拿。”

又是一阵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天台上的人的呼吸。

“你为什么现在又要来还给我?”蔡徐坤努力压低了声音,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屏蔽掉心里涌起的任何情绪,“你觉得我现在还在乎吗?”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蔡徐坤。图被爆出来是你自找的,老子现在愿意把视频还给你,你识相一点,不然视频也给你放出来。”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周锐害怕两个人可能要动手。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靠近天台通道这边的几间教室也都有人在上晚自习,没等他想好对策,又听见那人说:“还是你巴不得让人看到,嗯?”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蔡徐坤空洞地笑了一声,“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去我那儿,把你的脏手机拿走。”

“我不去。你如果真的要还,你自己送来给我。”

“我送来给你?”那人也笑了,“我送到省示范去怎么样,我送到他们校队去,让你那个小男朋友拿给你。”

“他跟我以前的事没关系,你再提他一下试试。”

“我操他妈的,他谁啊,老子提都不能提了?”那人刚暴怒地骂完,忽然又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事,“小逼崽子奶都没断呢,你看上他什么了?”

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周锐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前靠近,隐约看见那人捉着蔡徐坤的手,看样子是躲过了一个耳光,蔡徐坤狠狠甩开他,往后退了几步。

“东西你不要就算了。”那人双手插进口袋,转身往天台的小门走,“我回去扔了拉倒。”

眼看着人要出来,周锐迅速离开,从最近的一处楼梯口下了两层楼,又沿着走廊绕了一大圈平息思绪,才回到他们教室的那一层。蔡徐坤从上面楼梯下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蹲下去,两手捂住脸,内心的恐慌和恨意逼着他叫出声来,所以他得使劲捂住,蹲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身,被手放开的面孔上已经找不出什么表情了,他走到走廊的围墙边往下望,望着康胜闻的身影走出学校大门,他忽然有点后悔了,他想要跟过去,去把手机拿回来,他根本没有刚才在天台上表现得那么不在乎,他在乎得快要流出血了。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校门外,他转过身来,茫然地看向教室。窗户全都关着,但里面灯光明亮,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往前靠近两步,看到那个黑头发的脑袋趴在自己座位附近的桌子上,熟悉的外套,熟悉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小孩趴在那儿打盹,所以一直没看到走廊上的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教室门口,直到他走进去,小孩都没看见他。

周锐不在位子上,秦子墨看到他回来了,刚想伸笔去戳小孩,蔡徐坤立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到那边座位后面,前倾身子,伸手捂住了小孩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黄明昊一愣,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很快又坐直起来,明明一点疑惑都没有,还要摸索着抓住那双手,装作猜不出来的样子:“不知道诶,是谁啊?”

“嘿嘿嘿,”蔡徐坤得意地笑了,傻乎乎的,“你怎么来了呀?”

“我来接你啊。”

“接我?”他这才放开小孩的眼睛,凑到前面问,“接我下晚自习?”

“对啊。”

小孩从表情到语气都相当认真,认真得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锐哥刚才去找你了。”

“嗯?”他怔了一下,“我没看到他……”

“他说有人找你,不知道你们去哪——”

话音未落,周锐就从教室后门进来了。没等蔡徐坤开口,他先笑着说:“你跑哪儿去了啊!找了一圈没找着你。”

“噢,没去哪……就在楼上说了几句话。”

“难怪呢,我就在这层找的。”周锐挠了挠头,懒洋洋地走到秦子墨身边,抽走他桌上的卷子,“不是吧,你化学都写完了?”

虽然话题被自然而然地岔开了,但黄明昊用余光瞥了一眼蔡徐坤,又望向周锐,觉得哪里不太对。等到蔡徐坤转过身来,他又露出笑,小声抱着书包撒娇:“不要赶我走!我不打扰你,我睡觉。”

“睡什么睡,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啊。”

“那还不拿出来写?”蔡徐坤看了看他怀里的大书包,“就坐这里写吧,写完我们一起走。”

“好!”

黄明昊乖乖点头,把数学学案、英语周报和地理试卷册一股脑掏出来,摊开在桌面上。蔡徐坤回到自己座位上,收起笑容,虽然目光落在了一行行字迹整齐的笔记上,但眼睛里总流露出几分心神不定。没过多久,周锐起身走出教室,黄明昊抬起头,估计他是去厕所,手里的笔一放,也站起来跟了过去。从厕所出来,两个人并排走在走廊上,快要靠近教室时周锐停下来,转过脸问他:“坤坤以前的同学,你有认识的吗?”

他直视着周锐,回答得很谨慎:“有。”

“哪个?”

“你想问哪个?”

他比周锐高,这样离得很近说话,就难免有一丝居高临下。 刚才在里面跟蔡徐坤玩“猜猜我是谁”时的那股孩子气已经不见了,成熟冷静得不像话,周锐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挣扎要不要告诉他。

“我刚才出来找他,看到他跟一个人在天台上讲话。那个人我不认识,但应该是他以前的同学。那个人提到你了——应该说的就是你。”

黄明昊没说话。他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会经过这里,然后拉着周锐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在楼梯转角处停下,“就是那个人过来找坤坤的?是不是寸头,比我高一点儿?”

“我没细看,差不多,是寸头。”

“那人是科大的。他找坤坤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就听到什么……”

后半句还没说完,周锐突然停了下来。他盯着黄明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语气变了:“Justin,蔡徐坤以前在学校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小孩脸上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或许是出于维护同桌隐私的心态,他一时忘了黄明昊比自己跟蔡徐坤走得更近的事实,语气充满戒备:“怎么知道的?”

小孩想要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他直接忽略对方的问题,压低了嗓音:“那个人跟坤坤说什么了?”

“好像是要还他什么东西。什么手机,什么U盘的……他要蔡徐坤去他那儿拿,两个人差点吵起来,那人讲话挺操蛋的。”

黄明昊转过头,迅速回忆起前一晚在那个直播间看到的画面,手机,U盘,那么没错了,那家伙真的都还留着。后来周锐也问了他几句什么,他都没老实回答,两个人回到教室里,看到蔡徐坤正在埋头写卷子,没有留意他俩离开了半天,都暗自松了口气。十点一到,就有学生陆续开始收拾书包,蔡徐坤平时会留到更晚,但今天有人来接,他便也早早合上书本、拉上笔袋,拉着小孩提前走了,校门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共享单车,俩人一人一辆,一前一后地骑到小区门口,夜已经深了,他们把车停放好,然后往小区里走,你明天不要再去了哦,蔡徐坤边走边说,黄明昊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加速往前跑,跳起来伸手去碰那根拴得高高的晾衣线。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案子的凶手都还没被抓到,黄明昊自作主张,每天都去接蔡徐坤下晚自习,弄得蔡徐坤班上的人都认识他了,每次他一在教室门口出现,就有人转过来喊,蔡徐坤,你弟弟又来了!他也没办法,小孩来都来了,又不能赶走,只得找个空位让他坐下来写作业,小孩也很乖,不说话、不捣乱,作业写完了就坐那儿玩手机,或者趴在桌上睡觉。他在第一次去接蔡徐坤那天晚上就加了康胜闻的微信好友,验证消息填的是“省示范校队的”,几天后才被通过,他没主动说话,对方也没有,直到那天周五傍晚训练结束,他气喘吁吁地从操场走向更衣室,白昼越来越长了,六七点钟天还亮着,他换完衣服拎着包出来,落日的余晖把视野尽头的天空染成大片的紫红色,一个成型的念头在脑海中浮出,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康胜闻发了一条消息:

「蔡徐坤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还给他?」

刚一发出,联系人姓名的位置就显示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你谁?」


「我们约个地方 我带他过去 你把东西还给他」


「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把蔡徐坤微信给我」


「你就说你还不还吧」

「大人的事情 轮不到你一个小屁孩讲话」


「他不想单独见你 你要真想把东西还了 明天下午三点 华山路后面那片建筑工地 」


「滚吧」

「你把他微信给我」

后来对方向他进行了一番狂轰滥炸,夹杂着单调又凶恶的脏话,他都没回,直接把手机塞进了书包里。他也没有把握,只是在赌,赌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家伙一定会出现。第二天是周六,球队有训练,他提前请了假,正好蔡徐坤他们学校要开春季运动会,这周末不上课了,前阵子从超市买的排骨还冻在冰箱里,蔡徐坤决定要下一次厨,让黄明昊训练结束就回来吃晚饭,他答应得很干脆,穿着球服拎着运动包出门时忘了水壶,屋子里的人急急忙忙喊住他,拿着水壶递出门,他接在手里,视线温柔地落在蔡徐坤的眼睛上。

“你黑眼圈好重哦。”他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最近没睡好?”

“还好啦。”里面的人敷衍地耸耸肩,又迷糊地揉了揉眼,“我有在努力睡觉。”

“有担心的事吗?”

“嗯?”

“有因为什么事情睡不着吗?”

蔡徐坤摇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了,他在心里这样说,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担惊受怕地生活,不会的。

“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嗯。”

他转身下楼,把运动包甩到肩上。漫无目的地逛到中午,也没感觉到饿,在便利店买了一瓶汽水和一袋面包,面包味道并不好,但他还是认真地吃着,他以为自己会紧张,事实上却没有,从几个月前在那间KTV里得知那件事情开始,心里一点点积聚的困惑、愤怒、不甘和恨意,仿佛都化成了此刻唇舌间的动作,他一下一下地咀嚼着,并没有面露不悦,也没有咬牙切齿,直到吃完之后,他把袋子扔进垃圾桶,那片建筑工地离这里不算远,他没坐车,凭借记忆里的路线图走过去了。

下午三点没到,他赌赢了。康胜闻来了。

“蔡徐坤人呢?”

“你东西带了吗?”他歪过脑袋,还像个高一小孩似的,既不显得害怕,也没表现出进攻性,“手机,还有U盘。”

对方没拿出来,只是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自然地动弹了几下。黄明昊眨了眨眼。

“你他妈怎么知道这些的?”

“给我吧。”

“蔡徐坤的东西,你让他自己来找我要。他人呢?”

“他才不想见你呢。”

“你再说一遍?”康胜闻被他气笑了,下一秒又没了笑意,眼神冷得骇人,“小逼养的,你逗老子玩呢?”

在那人冲他走过来的时候,黄明昊就已经看准了。他站着没动作,像是要等着挨打了,一、二、三、四,数到康胜闻第四步的时候,他猛地拽下肩上的背带,把十几斤重的运动包猛地往对方头上抡去。装在里面的水壶和辞典都很坚硬,高出他半头的体育系男生倒在地上,但还没失去意识,伸脚狠狠在小孩腿上一踹,踹得他失去了平衡,向后趔趄着侧跌下去,用手肘撑住身子,慌乱中瞥见了地上散落的碎砖头。

他想也没想,伸手抓住其中一块,捡起来就大步往前走,对着刚要站起身的男生狠狠砸了下去。落点在头部,只听到闷叫一声,他没来得及去检查成果,就被对方拉扯着推倒在地上,好在那人已经被砸懵了,拉扯他的动作没有太大力气,他使劲挣脱,又弯腰把砖头捡起,抡高砸下去第二下,康胜闻似乎还有意识,血从头上冒了出来,他扔开砖头,喘着粗气说:“东西拿出来。”

康胜闻掏出手机和U盘,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工地另一侧相邻的马路上扔了过去。马路那边传来卡车的引擎声,黄明昊心里一沉,转身就往路中央冲,车子飞驰而来,没有轧到那两块东西,车子开走后他冲过去捡,手机的屏幕玻璃碎了,他拿着它们走回工地,从地上拽起脏兮兮的运动包,康胜闻满头是血地跌坐在那儿,一手捂住了左眼。



评论(48)

热度(30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