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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信已关

雨中的操场 3

黄明昊抓起自己的行李,埋头往上爬了几层,转头看到那个人还在艰苦地把箱子往第一级台阶上提,很费劲的样子。他好像也不是没力气,而是手里使不上劲,黄明昊放开行李,下去站定到他上面,伸过胳膊去摸箱子提手,“我帮你吧。”

“啊,不用,”他惊讶地抬起头,听起来似乎有一点难堪,“你先上去吧,我一会儿也就提上去了……”

“没关系,我拎得动。”

黄明昊硬是把他的大行李箱给提到了自己手里,歪着半边身子噔噔噔便踩上几步,伸出另一只去手抓自己的行李。一个还好,两个一起提可就真的有点沉了,他平时不算爱逞能的人,但这会儿也不知怎么,胸口突然涌起这么一团陌生而凶猛的热情,驱使着他不仅咬紧了牙,还要两步并作一步,拿出一副轻松自如的姿态往上爬,他希望自己从后面看起来是潇洒的、毫不费力的,哪怕他已经累得龇牙咧嘴,哪怕他感觉如果再多爬一层,自己的大臂和小臂就快要断开了。

“到了!”

他一弯腰,把两个大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松开手后,两腿和腰腹立刻酸胀得动弹不得,他没马上直起身,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紧跟在后面上来的大男孩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半是在给他顺气,半是感谢意味的夸奖,“你跑得好快,我都怕你闪到哪儿……”

他直起腰摇摇头,侧身比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这只是小意思,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没有刻意把喘息压下去,甚至还大声呼了口气,像是在足球场上被人铲倒再爬起来后,既要当着远处围观女同学的面满不在乎地踢一踢腿,也要适时地咧开嘴,露出一瞬间疼痛的表情。但这既不是球队训练,蔡徐坤既也不是围观的女同学,他对着黄明昊笑了笑,伸手把两个行李箱的提杆都拉出来,将箱子推进屋子里,黄妈妈刚把几个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这才走回到客厅,正准备招呼蔡徐坤进来,脸上的笑容忽然停顿了,快步来到他面前:“哎呀,你这手怎么搞的?”

黄明昊顺着她的视线侧头看去,但对方已经把手攥起来了。他不想伸出来摊开,背到身后去也不太好,只能那么有些无措地垂在裤缝一边,“有点过敏,不严重,就快好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刚才在楼道里提行李才那么费劲。那只手稍微松开了点儿,黄明昊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其实还是看不清,只隐约看到一小块红彤彤的手掌心,他不知道那是痛还是痒,越是在心里想象,自己的手心好像也越来越发痛发痒。看孩子有点不想细说,黄妈妈也没有继续追问,给俩人做了简短的介绍后,她拿出两把钥匙,一把递给儿子,一把递给蔡徐坤,“你好好住,别有什么顾虑。现在开学季,房子就是不好找的,你慢慢来,这种事不能着急,一着急就容易被坑,等到——”

“为什么还要再找?”黄明昊突然开口问,“直接跟我合租不就好了?”

他这一插话,黄妈妈显得比蔡徐坤还要惊讶——这小子,先前不是一副连有人要来陪住几天都不大情愿的样子吗,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了?她意外又好笑地瞅着他,他好像也反应了过来,被瞅得有点不好意思,抬起手挠挠耳朵,为自己刚才毫无预兆发出的邀约做解释:“反正这里有两个卧室啊,一起住的话,还能分摊房租。”

说得好像黄妈妈真的在乎这点钱似的。不过看他这意思,被当作是出于经济的考虑,总比被看出他是希望对方就此留下来要好,蔡徐坤笑了笑,显得有点状况外,黄妈妈立刻一起跟着笑了,替儿子打圆场:“哎呀,我之前还跟哥哥说过正在找人照顾你,你要非这么讲,哥哥还以为我们是想留他给你当陪读呢。”

黄明昊一怔,登时涨红了脸,冲着蔡徐坤直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其实可以就住下来,像室友那样,而且我也根本不需要找什么人陪读——”

“什么不需要?找肯定还是要找的。”黄妈妈不认同地瞟了他一眼,抢过他的话头,转脸对蔡徐坤说:“你知道阿姨没有催你快点走的意思哈,小蔡,你先安心的住,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起码半个月内我都找不到人过来陪他,这种你知道的,保姆啊,钟点工什么的都好雇,陪读真的不好找,肯来的,我们觉得条件不合适,条件合适的,人家也不乐意来做这个。”

蔡徐坤对着她点点头,表现出超乎年纪的成熟懂事,“关系到小孩学习的事,一般人都觉得责任太大了。”

“是呀!都怕万一出点什么事,要担责任。不过我也能理解,现在要是说让我去哪里帮人陪陪小孩上学,我心里也打鼓呢。”

蔡徐坤下巴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是出于善意给黄妈妈帮腔,还是真的一时有回忆涌起:“我以前替老家的表姐带过我小外甥,当时大人把他送到我家里,就过暑假嘛,他其实还蛮乖的,不皮,但我就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眼睛都不敢从他身上离开超过三分钟,就怕他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大人肯定会怪罪我。”

他故作委屈地瘪了瘪嘴,虽然只是开玩笑,但倒是终于流露出一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俏皮可爱,逗得黄妈妈呵呵直笑,更是感兴趣了:“你那个小外甥多大?”

“当时六七岁吧,刚上小学。”

“噢,那太小了,正是难带的年纪。”她瞥了一眼旁边傻站了半天的儿子,“他从小到大,我和他爸爸都不经常在他身边,小时候找他婶婶带,后来念小学了,送到H市上的寄宿,再后来上中学,我跟他爸爸又出国了两年,不过——”

“妈,你晚上几点登机?”

和上次插话不同的是,黄明昊这次表现出了些许的不耐烦。他很少这么直接把不满情绪堆在脸上,一旦堆出来了,就非常容易捕捉,黄妈妈意外之余也有些不悦,纳闷这孩子在外人面前突然甩什么脸色,口气也变得不太好:“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呀?”

“我是怕你又像上次那样,一直耽误耽误,最后急匆匆的,一路上提心吊胆。”

这理由听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好像他真的是在为了母亲的拖延症操心,而非借此打断她在蔡徐坤面前叙述他的成长史。他站在一边,妈妈和蔡徐坤站在另一边,几分钟之前他胸口里便升起这股不舒服的感觉,仿佛那边两位是同一阵营的,都是大人,都把他当成了小孩——但事实不是这样吗,难道那边两位不是成年人,他不是个小孩吗?

不过事实到底如何,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只觉得不舒服,不希望这样,所以他要阻挠,他要打破这种局面,“你真的别再发愁了,老妈,我以前不也都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吗?”

说这话时,他刻意把嗓音压得比平时更低了些,语气也少了几分撒娇,多了几分沉稳。黄妈妈看样子的确松动了,但还有点犹豫,他趁胜追击,走到餐桌边拿起她的手包,“我送你下去。你叫车了吗?我帮你叫吧。”

“不用了,我自己叫。”黄妈妈冲他手一伸,“把我手机拿给我。”

他把包递过去,看着她掏出手机,又掏出了皮夹,从里面抽出一沓纸钞,还没等她塞过来,黄明昊脸色一变,既难堪又懊恼地瞄了就站在半米之外的大男孩一眼,抬起胳膊揽过妈妈的肩膀,带着她转身走到门口,徒劳地压低声音:“我还有,你别给我了。”

“怎么啦?”黄妈妈只觉得莫名其妙,“给你你就拿着,不然等用完了不还是一样得问我要?”

看儿子脸上的难堪表情,她困惑了两三秒,才终于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扬起眉头把钱塞回皮夹里,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好了好了,妈妈知道了,到时候再说吧。”

她拎着手包转过身,对屋里的蔡徐坤最后交待了几句客套话,接着便下了楼,黄明昊陪她一起。在小区门口把妈妈送上车后,黄明昊两手插着裤兜走回来,重新进了黑乎乎的楼道,他突然忘记了是四楼还是五楼,上到四楼和五楼之间时他望见上面有一户防盗门没关实,漏出了光线,那就应该是那一间了,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跨上去,在门口停下,他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玄关和客厅一角,他试图往两旁瞥,但都没有蔡徐坤的身影。他推开门,脚步轻轻地跨进去,次卧的门虚掩着,蔡徐坤似乎在里面讲电话,他转身关上了防盗门,从里面反锁好,鞋架上摆着两双老妈从酒店房间里拿过来的无纺布拖鞋,他弯腰去拿拖鞋,这个姿势让他的脑袋正冲次卧房门,里面讲电话的声音很轻,除了偶尔一两个字词和发音,几乎听不到什么完整的句子,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慢吞吞地脱鞋、拆塑料包装、分开无纺布脱鞋、穿鞋,直到完成了全部步骤,没有理由继续再这么弯着腰,才直起身来,望着次卧的那扇房门发呆。

可能是听错了,或者他想太多,但黄明昊总忍不住觉得,房间里的人并不太喜欢这通电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说,蔡徐坤听着,偶尔回应一句“嗯”、“知道”、“还好”,而就算是如此简短的用词,也被说得又轻又短,像是在闪躲什么,这让黄明昊忍不住又上前几步,站到了电视机柜旁,这下他距离那道虚掩的门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能够清楚地听到里面的人的每一句话了:

“刘叔叔那边毕竟是给员工住的,我留着不太好。”

“是从中介手里找的,正规中介,对。签了合同的,肯定签了的,你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好,我一会儿发到你微信上。”

“是老小区,但周围环境挺单纯的,好多都是学生和家长过来租,挺安全的。”

“嗯,嗯。嗯。我知道。嗯。我明白的。你不要担心我,妈妈,都挺顺利的。”

“我现在除了复读的事,其它都不去想了,我不想那些。你也不要再想了,妈妈。”

“我们不是已经谈过这个了吗?”

“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

“我讲过好多次了,本来被开除的就应该是我,不是他,丢手机的是我,视频里的人也是我,要不是因为我排名高,学校不可能保——”

“没有。没有过。没有。”

这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道是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说,还是已经挂断了,黄明昊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餐桌旁边,又觉得自己这样看起来太不自然,试图给手里找些事情做,还没决定要做什么,房间里又响起那极轻的嗓音:“我当时说过是我自愿的,我对你是这么说的,对爸爸是这么说的,在校长办公室里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是丑事情,但是事实就是那样的,我不知道我还要说什么你们才能心里好受一点,才能……”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黄明昊听得出来,不是因为挂断了,也不是因为电话另一端在不停地说些什么,他听见屋里人的气息声在颤动,像是当你忍耐着什么东西不从身体里刺破时,呼吸所会产生的那种并不算剧烈的颤动。他又退后了几步,甚至把脸转开,把自己与次卧房门之间的距离拉大,他想继续听,又不想听下去,他生出这么一股古怪的骄傲,这股骄傲令他退后,令他无法容忍自己做个束手束脚的窃听者。

他走到鞋架旁,拉起行李箱,拖着箱子走进主卧,把打开通风的窗户重重关上了。隔壁传来脚步声,是蔡徐坤推开房门走进了客厅,他蹲过去摸行李箱的拉链,抬起胳膊使劲拉开,把晚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不止衣服,还有他的课本,他的备用耳机,他的笔记本电脑电源线,他一件一件往床上扔,专心致志地扔,他知道蔡徐坤就站在客厅里,但他没有回头,直到箱子里已经半空,没有什么需要再往外拿的了,他才缓缓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对外面正望着他的人咧嘴一笑,笑得好像他先前一回来就忙着进屋收拾东西,这才终于收拾完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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