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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操场 2

雇主当然不是黄明昊，是黄明昊的爸妈。其实真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更接近一种甲方和乙方的外包关系，黄妈当时的需求很简单，就是能在离开S市前给儿子找个陪读，但人生地不熟，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她又火急火燎地等着要赶回W市，帮爱人处理厂子的事情——去年夏天他们二位刚把黄明昊送来，房子都还没找到，老家那边就传来银行可能要抽贷的消息，黄爸先回了，黄妈虽然暂时留下来，但也不可能三年都守在这儿陪他念高中——正好当时蔡徐坤自己搬来S市，在一所远近闻名的民办高中办了复读，学校是非寄宿制的，所以得找房子，租房中介前后脚带了他和黄妈妈来看现在黄明昊住的这间距离省示范和几个辅导机构都很近的老房子，他在前，黄妈妈在后，领他们看房的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小姑娘，没掌握好时间，很不专业地让两位客户撞上了，谁想到生性健谈的黄妈妈看蔡徐坤像是个好孩子的模样，主动上前攀谈，几句话就把他的情况都问出来了，或者说，她以为她把这孩子的基本情况都问出来了：隔壁K市人，应届生，高考发挥失常，只高出一本线三十几分，远低于正常水平，不甘心，所以决定再读一年再试试。

一听到他这个分数，黄妈妈眼睛都直了，但又不好表现得太吃惊、太羡慕，仿佛若是那样就会折了自己儿子的面子，只能克制住想要取取经的冲动，略显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他，为什么不在本校复读呀？她知道那个学校，是K市数一数二的好高中了，但孩子只是有些局促地一笑，抬起手碰了碰鼻子，像是挺紧张的，犹豫了两秒后才小声说，就是，就想换个环境吧，想重新开始。
“你父母放心让你自己一个人跑过来念啊？”
“我妈她工作忙，常年要往国外跑，一直都不太有时间陪着我，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已经十八了嘛，迟早是要独立的，早一点出来自己照顾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啧啧啧，那还是挺不容易的，我家那个崽子到了十八岁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你一半稳重。”
“阿姨是从外地过来陪读的吗？”
“我倒是想陪啊，没时间呀！给他找好住的地方我就得回去，我们这种自己开厂做生意的，真的是没办法把全部时间都耗在小孩身上。其实本来不想让他跑这么远上高中的，但本市的好学校他考不上，他考得上的，我和他爸爸又都觉得不行，为了把他送进这边省示范开的这个特长班，说实话，钱都不算什么了，人情才是大头，就这样他还不领情咧，觉得爸爸妈妈花钱把他送到好学校是丢他脸了。”
“他可能是年纪还小，现在自尊心比较强，再长大一点他就会明白的，明白你们是为了他好。”
“哎，我和他爸爸其实也都知道，他是个好小孩，他心里面是疼我们的，就是不希望家里为了他多花钱。怎么讲呢，我们家条件算是比较不差的，也比较宠他嘛，有时候有一些外人，喜欢当着他的面乱讲话，他这个小孩又比较敏感，所以特别在意这个。”
“这说明他心里面希望能靠自己吧，不想总依赖爸爸妈妈，这是好事情呀。”
“是噢，确实是。总比他觉得这辈子只要靠我和他爸爸就能过了要好。”
黄妈妈累了好多天，本来厂里资金的问题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送儿子来外地上学更是操心操到焦头烂额，一直没人能听她说说话，这天碰到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不仅把她做家长的这番真心话听进去了，还愿意设身处地地反过来安慰她，就算只是出于好教养的礼貌应付，蔡徐坤的那几句话也着实令她心里好受了好多，她觉得这不是巧合，而是缘分，连带着对S市的印象都好了起来，对儿子在这里念书的前景也多了几分乐观。看完房子以后，她撇开中介小姑娘，带着蔡徐坤一起走出楼道，之前她悄悄拉小姑娘去厨房里抬了价，让她把合同留给自己，这意味着那孩子还得自己继续找，走到小区门口时，她转过身来问蔡徐坤，吃过晚饭了没？今天跟你认识也真的是巧了，阿姨挺喜欢你的，请你吃顿饭吧，就当是祝你复读顺利了。
蔡徐坤立刻低下头对她道谢，一边道谢一边摇头，看样子是要拒绝。不过她也猜到了，这么懂事的孩子肯定不会随便接受刚认识没多久的长辈请吃饭的邀约，果不其然，蔡徐坤找借口说他晚上还约了别处看房，如果现在吃饭就赶不上了，但是真的谢谢阿姨，她虽然心里怪不舍得的，但也并没有坚持，“那行，你既然还有安排，阿姨就不勉强了。找房子是个体力活，一定要多留个心眼，现在中介都精得很，你一个小男孩子，人生地不熟的，遇到什么事第一记得联系父母，知不知道？”
蔡徐坤点头点得诚恳，礼数周全地目送她转身了之后，自己才走。第二天去找中介签租房合同时，黄妈妈随口对着那个小姑娘问，昨天过来看房的那个小伙子，我后来请他吃饭，他走得太急，把钱包落下了，你方不方便把他手机号码或者微信号给我？小姑娘果然是实习生，一点这方面的经验都没有，掏出手机就开始翻联系人，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便把蔡徐坤的微信名片发给她了，签完合同后她便给那孩子发送了加好友的请求，很快被通过了，她发了一长串语音过去，大意是，不好意思啊孩子，我从中介这里要来了你的联系方式，是这样的，阿姨昨天想了想，总有点过意不去，毕竟如果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的话，那房子还是你的，不过我之前也已经把这附近的小区都看了一遍了，收藏了不少中介和房源信息，这就发给你，你需要的话可以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合适的。
接着她便把一大串联系人名片和房源地址发了过去，足足二十几条，没过多久，蔡徐坤发来一段道谢的文字，依然是即礼貌又诚恳，一想到这么好的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四处奔波找房，而自己家的崽子每天回了酒店就只知道埋头玩手机，她更是心生疼惜，忍不住又问：这就要开学了，你还没找到住处，过夜问题怎么解决？
没事的阿姨，我妈妈有个远方亲戚在这边做餐饮生意，我现在借住在他店里，有员工宿舍。
那也不是个办法呀，员工宿舍那条件，太打扰你学习了。其实阿姨在想，要不这样，你啊，可以先搬来和我儿子一起住，反正那是个小二居，床啊什么的都齐全，等你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怎么样？
这段语音发过去后，那边不断出现“对方正在打字”的提示，但始终没有回复被发送过来，黄妈妈心想不错，有戏，这孩子肯定是动心了，可能还有些别的顾虑，有点犹豫，于是她立刻趁热打铁：“你不用顾虑什么，我们家Justin虽然年纪比你小好几岁，懂事还是很懂事的，他除了自理能力有点差，其它方面都很让人省心，肯定不会打扰你学习。你搬过来也不用管他，就当是找个室友合租，不过你也不用付房租给我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房子我直接签了三年的，肯定够你借住到找到合适的住处。”
“真的谢谢您，阿姨，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当然没问题，是我运气太好了。房租我肯定要给，到时候住了多少天我跟您平摊，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这个麻烦您千万别拒绝。只是我在想，您儿子会不会介——”
听到这里，还没把句子后半段听完，黄妈妈就喜笑颜开地按下录音键，“不介意，他不介意！你放心吧，他之前就怕我或者他爸爸或者哪个亲戚大人留下来陪他，对他来说只要不是我们，谁都可以，如果还是一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学习好的哥哥，那就算意外惊喜了！”
这话可能有点夸大的成分，因为实际上来说，黄萌昊，也就是小名Justin的她的宝贝儿子，所设想过的最佳情形是爸妈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给他当陪读，又急着回去处理事情，最后只能放他一个人留在S市，他就能提前体验到独自生活是什么感觉了。所以当黄妈妈回到酒店，宣布了这个消息时，蹲在行李箱前的他皱着眉头抬起脑袋，半是困惑半是怀疑：“什么……室友？”
“我之前看房的时候认识的，也是学生，比你大四岁，在艾祁那边上复读班。他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我让他搬过来先住着，正好这段时间还能照看照看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老妈，我说了我一个人能行，干嘛非得找个人陪着我啊？”
“你才十五岁，你行什么行？”
“十五岁很小吗？”
“你出去找找，哪有十五岁自己一个人跑到外地念书，还不住校的？那个哥哥都十八岁了，我还替他妈妈不放心呢，你我能放心？”
“怎么没有了，还有不到十五岁就出来打工的小孩呢。”
“怎么，你想出去打工啊？”
“我想去人家也不会收我。”
“你也知道人家不收你啊！”黄妈妈都被他气笑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对了，那个房子的卫生间装的还是那种老实的燃气热水器，我就问你，你会用燃气热水器吗？”
黄明昊被问得一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百度一下不就会了？”
“是，你百度一下就会了，那你能不能百度出来怎么考过一本线三十分呀，像人家大哥哥那样？”
就是因为妈妈的这番话，在正式见面之前，黄明昊对蔡徐坤的印象一点都不好。他虽然自己成绩中不溜秋，但对优等生并无偏见，只是家里大人对能考高分这件事总怀抱一种顶礼膜拜的狂热态度，让小孩本能地心生忤逆，连带着对考高分的人也有点抗拒。提着行李箱跟在母亲后面走进小区时，他故意拖长步子，他已经长到一米七九了，又瘦又长的，眼看着分分钟就要突破一米八，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男孩了，但那张精致的娃娃脸总还给人以小不点的错觉，好像还在上初中，还是个可以正大光明地撒娇的小崽子，跨进楼道时他故意先停下歇了口气，然后才慢吞吞地提着行李箱往上爬，楼道里的灯坏了，啥也看不清，刚爬到三楼，他听见妈妈接电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也出现在了楼下，他放开行李箱的提手，探着身子朝下面张望，一个温柔的嗓音在昏暗的转角处响起：“我也刚进楼，阿姨。”
黄明昊一愣，整个人愣在了楼梯扶手旁。来人还在往上走，但不知是行李太多了还是怎么，好像上得很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加速往上跑，去和妈妈站到一起，还是等在原地，还是干脆下去打个招呼，他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哥哥叫什么名字，妈妈跟他说过，但他转头就忘了，他又伸过头望了一眼，从发出的声音来判断，那个人还在一楼和二楼的拐弯处挣扎着，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转头下到了二楼，搭着楼梯扶手停在那人的正上方：“嗨。”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抬起头没出声，手机里和楼上同时传来黄妈妈的问话：“你上来了吗？”
“妈，我接到哥哥了！”黄明昊转过头对着上面喊，“我跟他一起上去。”
“噢噢，那好，那我挂了，你们快上来。”
黄妈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对方也放下手机，对着面前并看不清脸的黄明昊说了一声轻轻的“嗨”。没等黄明昊说什么，他又出声问：“你是Justin吧？”
被准确叫出了小名的人又往下走了几步，在一片昏暗中点了点头，傻乎乎的，好在对方看不清，可能还觉得这孩子有点冷淡。
“你是十五岁对吧？个子好高呀。”
黄明昊又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对着“十五岁”点的，还是对着“个子好高”点的。他在心里默默捶了自己一拳，恨自己为什么连人家的大名都没记住，但前方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轻声细语地对他说，我们上去吧。